当夜方晋没留宿凤儿房里,本是想的,奈何春生急匆匆过来寻他,说有要紧病人请他即刻去看。
    “有多要紧?什么症状?”
    春生瞄了眼凤儿,支吾道:“您的老病人了,病征您都清楚。”
    方晋当即明白来者何人,松开凤儿的动作极其麻利。凤儿未多想,还觉得他作为医者,这病患至上的态度相当可赞。
    她不知九玄堂内正齐齐码着宫里来的人,颠颠去寻公子,把方才胡闹坦白清楚。
    他们闹剧收场,公子仍需装一装,先故作惊诧,再哭笑不得,最后损骂方晋几句,把戏做全喽。
    方晋可没他俩的好心情。
    马车轮疾疾前滚,他心跟着蹿蹦,不时偷偷抬眸瞄对面神色凝重的人,几番欲言又止。
    倒是对面的人先开口。
    “方神医为何此番没带小徒随行?”
    此人乃曹大监,大岳皇宫宦官之首,自幼服侍暄帝身侧,在朝臣跟前也有十足面子。
    说来他对方晋还有些恩情在。
    当年方晋和公子以身试药,后果不堪。奇淫邪药未成,又牵连宠爱的少年,暄帝把怒气撒向老神医,欲杀了师徒二人。曹大监好言相劝,说九玄堂神医在民间声望非同一般,进宫面圣却师徒皆丧命,除非将知晓命他制药之事的人杀尽,不然宫里宫外定议论纷纷,恐有损圣誉。
    “宫里的医官有时会为脑袋安稳而办事遮掩,留他师徒性命既是陛下您的胸怀,也备不时之需。”
    暄帝对曹大监的信赖无人能及,他的话他听得进。如此老神医和方晋才有命出宫,继续经营九玄堂,遭无妄之灾的师姐则得一忠勇称号,其家眷获了好大笔封赏。
    十几年过去,方晋和曹大监已算熟人,更知他见识过无数惨烈但心肠仍有软的一段,他的问话,他直言不讳。
    “大监漏夜亲自前来,怕是陛下情况危急,按方某之前的方子下药也吊不住了。”
    曹大监深叹一声。
    “方某这趟进宫,心中并无把握,神农庇佑医得好则已,若能力用尽亦无法回天,脖子上这玩意儿八成要挪地方。小徒春生正是好年岁,医术虽不及方某,倒也将将够把九玄堂撑下去。方某可以死,九玄堂不可亡,否则无颜去地下见先师。”
    方晋言辞悲壮,曹大监反而笑了笑,拍拍他肩膀。
    “陛下身子什么情况,老奴我最清楚。你想多了,或是想早了,等你见到陛下便都明白了。”
    其实无需见着暄帝,方晋也猜到他眼下是何德行,心里的小人边拨算盘边嘲讽,纵是一国之君也难抵枕边风。
    试药之后出宫,方晋身体在师父悉心调养下日渐恢复,体格不及他好的公子仍虚弱得很,日常行动都成难题,更别提承宠。医官们拿各种名贵汤药补着,效果甚微,暄帝急得火烧眉毛时,公子求他把老神医寻来再瞧瞧,能做出解药的人,兴许也有法子把他治好。
    二进宫,老神医不愿但无法抗拒,也惦记那九死一生的沉家遗孤。他独自前去,未带方晋。
    老神医出手,药到病除,不出半月公子又活蹦乱跳。暄帝龙颜大悦,亲笔提“妙手仁心”四个大字,裱好送至九玄堂,至今挂在医馆。
    御笔亲书,百姓乐颠颠瞻仰,方晋看得牙痒。若无这混蛋君王的混嗜好,他怎会断子绝孙!
    恨又能如何,再恨也得忍着。
    九玄堂的名号愈发响亮,待方晋具备独当一面的本事,老神医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离世前诊治的最后一位病人正是暄帝。
    暄帝因经年累月服用淫药纵欲突发恶疾,果真如曹大监所言,医官们只会用些温吞法子抻着。彼时公子仍在宫内,便在侍疾时提议趁老神医尚能看诊,请他过来试试,已是岚贵妃的夫人也如此劝说。暄帝急于康复,不假思索应允。
    宫里差人来请,方晋不愿师父前去,生怕一旦暄帝有个好歹,他无命回来。
    老神医问他:“晋儿,你说华佗为曹公诊病之前,可知其为人?”
    方晋答不上,老神医再进宫。
    暄帝在老神医手里捡回命没多久,公子和夫人便遭陷害,被逐出皇宫。二人接手蝶园后,方晋来此泄欲缓解淫毒,才知润娘还活着。紧接着,老神医趁还能走动,领方晋等人最后一次离开大岳寻药觅方,回到九玄堂时,凤儿已经会说话了。
    方晋知道一同试药的男子就是蝶园男掌事,却从未相见。一是公子不愿见人,二是方晋也不想见他。
    该来的总会来。
    老神医寿终正寝,公子出现在葬礼上。
    “只听闻你好看,不知竟这么好看!”
    “这脸害我不浅,如今却要靠它吃饭。”
    与公子同时出现的是曹大监,他给老神医上炷香,给方晋一个消息。
    “老神医已故,你是他嫡传弟子,日后陛下若有需要,便要劳动你了。”
    恨意仍深,然皇命无法违抗,医者本分在此刻成枷锁,方晋煎熬至极,甚至动了自我了断的念头,可公子却擅自替他应下。
    曹大监细细盯了公子半晌,欣慰笑道:“看沉小公子还好,老奴甚是欣慰,陛下亦可安心。”
    他离开后,方晋气冲冲问公子何故替他答应给仇人诊病!
    “你不知我恨么!”
    “你我皆受其害,我自然知道。”
    “那你还——”
    “你不想报仇吗?这不正是机会。他有胆子请你,就看你有没有胆子……”
    方晋瞬间领会公子意图。
    多年来,他戴着仁心面具为暄帝悉心配药调理,一次次将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揉进颗颗药丸中,做得天衣无缝,按公子所言“一点点隔肉的折磨”,日渐把暄帝推进无尽深渊,如今只差致命一击。
    “师父最后一次进宫面圣,也是大监您亲自来请的呢。”
    方晋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曹大监见状没说什么,只是手中念珠拨弄得更快了。
    车行至宫门,天空忽传来一声轰隆。
    方晋抬头看去,头顶乌云密布。
    这才几月份,竟响闷雷,看来这大岳国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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