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监察五城,我们又有何惧,如同在兴安道一般,痛痛快快地打上门去便是。”
    “纵使踏平那衙门又如何?”卫枢摇头,“数额惊天的赃银寻不出,蜀中便会一直乱下去,东宫又是一番有恃无恐。”
    “那依侯爷的意思?”
    “把范怀成请上来,我等入益州城后,便暂任他为兴安道知府。本侯赐这人一场机缘,单看他能否接住。”
    杜弑一个激灵,兴奋地眼睛发红。
    爷捧了范怀成上位,直指知州,那如今的何知州岂能安坐钓鱼台?
    他领了命,又急匆匆地去了,对着接下来的一通好戏满心期待。
    是夜,范怀成与自家夫人挤在一张架子床上,听着小院里的夏夜蝉鸣,久久不能入眠。
    范夫人自薄被中探出一只手,狠拍了一下辗转反侧的丈夫:“前些日子把我挤的睡不着不说,今晚又在这翻来覆去个什么劲?”
    他好脾气地笑笑,努力收了收自个儿胖嘟嘟的身子,好让妻子躺得宽松些。
    这人顿了顿,又是幽幽一叹:“雪娘,我自小出身庶房,仕途不顺,人也没什么得意之时,苦了你跟着我十余年。”
    范夫人的声音自被子里传来,带着些笑意:“你这人,何苦妄自菲薄,若有什么想做的,做了便是。”
    “当真?”范大人胖胖的身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差点从床沿上翻下去。
    雪娘伸手来拧这个莽莽撞撞的丈夫:“怎么,是什么事儿,这便让你高兴傻了?”
    “也没什么,卫大人检视城防至此,罢官了唐知府四品官位,奏明陛下,要我即刻接任。”
    “什么?!”这下轮到范夫人不淡定了,紧紧揪住丈夫的衣裳,“这般的好事,也能落到咱们头上?”
    她越想越慌乱:“可是有什么阴谋?出了大岔子,要拿你顶罪?”
    范怀成宽厚的手掌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没有的事儿。雪娘,我发誓要带着你跟孩子们过好日子,再不受嫡支那般的挤兑。如今卫大人给了我这个机会,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你答应我,冒险的事不要做,实在逼不得已,也先想想我们娘儿几个。”杨雪娘略略安心,被丈夫拉着合衣睡下。
    范怀成看着妻子安睡的脸,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笑得越发舒展。
    河东范氏虽为大族,他却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庶房子。妻子并不嫌弃他家贫,二人相互扶持着过了八九年,不知忍受过嫡支多少欺压。
    幸而他二十余岁便进士及第,带着妻子遥遥赴任,及时远了那些贪得无厌的族人。本没想着与他们撕破脸,可是嫡支那边竟明里暗里在朝堂之上给他使绊子,范怀成一时不慎,便被贬谪到了兴安道的松阳县。
    眼瞅着自己这辈子再无仕途可走,只好压下心底的郁郁难平,与宗族断了个干净,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而今得了这天赐良机,自然要牢牢把握。
    ……
    “卫大人,可不是在下夸口,想我蜀中一向被称为天府之国,千里沃野之上美食珍馐不计其数。今日招待大人远道而来,特地安排底下精心备上了这一桌川系名菜,还请您赏脸。”
    何益谦挽起宽袖,特地起身拿玉箸给卫侯爷夹菜,席间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六月二十六日正是卫枢一行自兴安道抵达益州之日,何益谦早早出城二十里相迎,奉老佛爷一般把卫枢迎入官邸。
    洗尘宴上觥筹交错,伴着远处水榭间柔媚的丝竹声与舞姬妖娆的身姿,一派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奢靡光景。
    卫枢敛神坐在首位,对这位何大人的殷勤既不热络,也不拒绝。反倒是纵容坐在西向的范怀成频频站起,为他挡酒。
    何益谦讪讪放下了手,食不知味地用完这一餐。看着卫枢起身欲去,急忙亲自将人引到后院早早收拾好的院子。
    粉墙黛瓦之间,不仅来来往往的丫头个个如蜜桃一般水灵,蒙着艳丽红纱盈盈上前的两个舞女更是绝色。
    纤纤一握的细腰宛如杨柳,行走之间婆娑生姿,饱满的胸口被束得极紧,白嫩的沟壑引人遐想。
    两人携手而来,及至跟前,便放下了一双皓腕,如一双灵巧地鹿儿一般俯身行礼,声音好似黄莺出谷:“给侯爷请安。”
    何益谦笑着上前解释:“这二人正是一对孪生姐妹,又是寻遍益州的好颜色。卫大人这般的人物,把留在她们跟前做个侍女,也是一桩美谈。”
    卫枢厌恶地皱眉,对着两姐妹视若无物,兀自撇开何益谦,头也不回地迈入门框。
    立在一旁的捧砚无声给何知州点了一根蜡烛,他敢打赌这人此时在侯爷眼里宛如一个死人。
    想他主子,如今好似把那《女则》《女训》刻在心底一般,心里眼里唯独夫人一个,怕是看一眼都觉得对不住远在燕京夫人。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自个儿进了屋子,留叫捧砚打发走这些人。
    金牌长随骄傲地挺起胸脯,为着自个儿时时为主子分忧十分骄傲,当即冷着一张脸,把这些丫头舞姬连并杵在门口的何益谦一起打发走。
    “何大人,我家主子一心为着公事,最厌恶红袖添香那些腌臜事,您此后还请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卫侯爷半垂着眼帘,耳尖泛红:红袖添香一事,若是阿祯愿意……我也不是不行。
    第36章 阿晋入学堂
    青州府。
    此处与益州相比, 已是大大不同的风貌,颇有些山垂平野旷,江入大荒流的气派。
    金氏商号一行人舟车劳顿, 个个风尘仆仆。好容易交接了货物, 金五爷打发走手下,对着阿晋笑眯眯道:“小兄弟, 如今青州已至, 是时候该领着你托付给我那好友。”
    阿晋紧紧攥着肩上的草绳,背后那件破竹筐都要被他拉的变了形。
    待到金五爷伸手拽住他时,小孩儿犹豫一下, 还是没有挣开,乖巧地好似三岁稚子。
    二人兜兜转转来到城北一座破落的小院, 金五爷站在青苔丛生的石阶之上, 警惕地左右打量后, 终于敲开了那扇木门。
    年久失修的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被人缓缓拉开,一獐头鼠目,满身稻屑的男子悄然探出半个身子。
    见是熟面孔, 顿时笑开来:“五爷, 您可是许久不来。”
    金五爷冷哼:“怎么, 麻三爷, 您不认得我了?”
    邋遢男子笑嘻嘻地让开门, 心里却暗自痛骂,谁不知这厮当年便靠拐骗幼儿发的家, 如今倒装出一副高洁的样子。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小兄弟要去燕京城,你给安排一下?”金五爷清咳一声,伸手推了阿晋上前。
    麻三眯眼打量那孩子一圈, 见他胳膊腿完好,眉眼周正尤其一双眼睛黑亮,心道难得的好货色,当下应道:“那可巧了,过上两日我这儿便有一批货随船上京。小孩儿,你可愿跟着我?”
    阿晋抿唇,不知是在应答麻三还是在说服自己:“只要能到燕京城,我什么都愿意。”
    “好说好说,阿翠,过来领这位小兄弟进去。”
    半晌,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女应声而出,缩手缩脚地上前来拉阿晋的手。
    阿晋仰头看她皲裂的唇角与高高肿起的半张脸,不声不响地跟她进门。
    此处的窗棂破破烂烂,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具挂上厚厚的浮灰。黑黢黢的背光处,一排溜捆着十来个孩子,眼珠无声地跟着阿晋游动。
    阿翠木着脸,整个人好似木刻一般没一丝活气。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告诫两句旁人,又徒然松下手,躺在那张破床上蜷起身子。
    阿晋咬牙站在原地,无声克制自己飞迈开腿逃跑的冲动。
    不可以,不可以,想想三叔,想想阿爹……
    他憋得自个儿胸腔闷疼,无意间忽略了院子里的两人。
    金五爷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在扣扣索索的麻三手里拿到了五两纹银。
    他自觉满意,挥手告别一身邋遢的人贩子麻三,自个儿哼着歌儿出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麻三肉疼地捂住腰间的钱袋。谁知,还不待他从中缓过神来,偏僻狭窄的巷子里忽然传来刀剑沉闷的敲击声。
    常年四处流窜的人贩子顿时一个激灵,蹭得迈步跑向后院低矮的围墙,灵活地打算翻墙逃跑。
    可惜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训练有素的家将,两人飞身擒住趴在墙上的麻三,抬手一掌利落地把人劈晕。
    推开门看见呆愣在内的阿晋,二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多日来没日没夜地追赶金氏商队,他们可没少跑冤枉路,如今终于看见小孩子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不少。
    阿晋警惕地摸出藏在背篓里的一把柴刀,小狼崽一般对准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大汉:“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急忙开口解释:“我等奉卫侯爷之命,前来互送您上京。见着那人贩子实在猖獗,一时情急,有些唐突,还请您勿怪。”
    阿晋试探性地观望一下院内两具被打昏的身体,一颗忽上忽下的心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心跳。
    “你家主子想利用我做什么?”他才不信那卫大人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惹上一桩麻烦事。
    “我家主子说了,屠村一事那幕后之人猖獗,断断没有要您再忍让的道理。您想做什么,大可去做,平宁侯府定会护着您。”二人并未因眼前的小家伙年纪尚小而怠慢,把卫枢的嘱咐说了个明白。
    “我要入京!”阿晋毫不犹豫,语气坚定。无论这两人为何而来,也打消不了他上京告御状的决心。
    “是。我等定会一路护送。”
    “那休得耽搁,这便走罢。”小男孩正要迈步,却瞥见蜷在木板床上的阿翠那双木然的眼睛。
    他顿了顿,抬手指了身后一群破衣烂裳的孩子:“可能安顿了他们?”
    “这……”二人有些为难。他们并非冷硬心肠,只是青州人生地不熟,如何给这些可怜孩子,寻个可靠的去处?
    “您看,把众人一并带上京,安顿在府上庄子可好?”夫人肯不肯点头还是个问题,他们也是实在怜悯这群被人贩子待价而沽的孩子,只好斗胆出此下策。
    阿晋松了口气,对二人的警惕心放下不少,自个儿收回了柴刀,站在一旁看那两个汉子上前给孩子们松绑。
    这帮孩子大多未满十岁,只有一个阿翠十二三的样子。虽然身子也干瘦,但看得出来她生的不丑。那人贩子把大些的孩子都卖个干净,独独留了她一个人。对这半大姑娘做了什么龌龊事,自是不言而喻。
    阿晋一阵发寒,特地上前拉了她起来:“麻三他不得好死,你也跟我们一道走吧。”
    那姑娘抽开自己芦柴棒似的胳膊,木刻的眼珠没什么生气的一轮,声音沙哑:“我唯求一死。”
    “为着那一个人渣,怎么值当?”阿晋想起麻三便是咬牙切齿,也顾不得阿翠同不同意,自个儿搀了她走。
    二位家将寻了间可靠的客栈,一并将一串孩子安顿好,又匆匆拿了侯府的牌子前往府衙,把昏迷不醒的金五爷与麻三交给州府的判官秉公处理。
    平宁侯府百年勋贵,卫枢又身居高位,那判官不敢怠慢,当即给麻三上报了秋后处斩,那金五爷也要在青州府大牢渡过余生。
    眼见得二人伏法,阿晋一腔恶气得出,一行人也没在耽搁,由水路走了小一月,终于瞧见那巍峨的燕京城遥遥在望。
    两位家将没敢声张,得了阿晋同意,悄没声地把人带回侯府,引得翻看账册的简祯一惊。
    这些日子里京城风雨沉沉,勋贵里的交际场上每每暗藏锋芒,她亦是懒得同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周旋,回府便约束了一众仆役,鲜少出门。
    蜀中千里之遥,通信不便,没想到两月间第一次听到卫枢的消息,还是出自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家将口中。
    听得他们道卫枢一切都好,简祯哪里有不明白的,这人分明又是刻意交代属下报喜不报忧。
    “岑妈妈,把这些孩子领下去梳洗用饭罢,您且多费些心,容我给他们想好去处。”
    “是。”岑妈妈也是第一次见着这些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个个瘦骨嶙峋,看得人心下唏嘘。她忙领着人下去安顿孩子们,一时间屋子里只留下一个阿晋倔强站在原地。
    简祯上前给他取下背上那沉重的竹筐,抚了抚他瘦小的背脊:“好孩子,莫怕,无论那人是谁,我们都会讨回公道。”
    阿晋抬眼看她,一双眼睛坦率清澈:“我不会连累你们,我自个儿独身去告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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