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 他竟然不讨厌那过分的甜味。
    阿晋收手制止小姑娘的动作:“三小姐, 这么好的东西, 您自己留着吧, 不要再给草民了。”
    话音刚落, 黑瘦的小男孩便意识到自个儿犯了蠢,宜姐儿虽是庶出, 那也是公侯伯爵家的孩子,什么稀罕东西没见过,哪里会在乎这一把松子糖?
    他闷闷地收回自己的手, 紧紧攥住手里的琥珀色的糖果。
    八月的太阳仍是焦灼的热,松子糖上的糖衣在他手中渐渐融化,沾的整个掌心满是粘腻。
    宜姐儿年幼不知事,对他的狼狈一无所觉,见着阿晋拒绝,更是急急地扯下腰间的荷包,一并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松子糖是娘亲亲手做的,我与哥哥姐姐最爱吃。阿晋哥哥别客气。”
    小雪团儿一样的小姑娘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琥珀般的眸子干净无暇,让人一眼便能看清,在她心里绝无高低贵贱之分。热情地给阿晋松子糖,纯粹是小孩子喜欢这个教她读书的黑衣小哥哥。
    一瞬间,阿晋咽下了方才那满腔的复杂,低头珍视地收好那个粉粉嫩嫩的荷包,对着宜姐儿应了一声好。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小兔子一样拉着他回了求是堂。两个人排并排挤在一张书案上念书,一派两小无猜之色。
    在阿晋的贴心鼓励之下,爱哭的小兔子宜姐儿终于渐渐适应了哥哥姐姐在学堂的进度。简祯可算放了心,转而担心起卫枢在益州的进展。
    两位由燕京返回蜀中的家将日夜兼程,终于在九月中旬赶回了益州州府。
    着相熟的同行一打听,才知道一月不见,益州府的气象早已是大大的不同。
    卫枢以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位高权重,生生挤占得何益谦在州府里没半点说话的余地。
    若是这卫大人是个生性喜爱亲力亲为的主儿那还好,偏偏他屡屡重用范怀成这个原本的芝麻小官。
    不仅奏明陛下,在短短一个月内给范怀成连升三级,官至兴安道正牌府官,还多次从兴安道府衙传召范怀成这个无名小卒到益州州府来议事。
    何益谦这个三品府官反倒成了摆设,每每眼睁睁地看着范怀成做着整个益州的主。
    他铁青着脸回到自家,一气推倒书案上陈陈叠放的公文,一边扯开官服上严整的扣子,一边坐在太师椅上生闷气。
    师爷悄没声地猫着腰进来,低声问道:“大人何故如此生气?”
    “哼,他卫仲道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也就算了,那范怀成无权无势,不过是松阳县那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县官,如今竟敢对着本官的知州之位咄咄相逼!”
    “大人消消气,您喝口茶,好生给属下说上一说,咱们也好早日想出主意,送走平宁侯这个瘟神。”师爷贴心地送上一盏明前龙井,给自家大人顺气。
    何益谦撩起袍角给自己呼啦啦地打了一阵扇子,自觉被气出来的一身汗消退不少,这才沉着脸开口:“这阵子他不提夹金山的事情,本官原本还放松警惕,道是他不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追查。”
    “谁承想,今日,他不过一个监管益州守备的官儿,竟默许了范怀成要求今年兴安道拨银加倍的折子,道是要补偿给如松阳县一般多年来划款不均的县城。”
    “这厮倒是做了好人,可分明是在打我这个知州的脸!好让益州各县背后说我划款不均,以权谋私。”
    师爷大惊:“这……这么使得,那银子这么些年来,俱有定数。”
    何益谦恨恨地猛喝一口冷掉的茶水:“你当本官不知道吗?那是五年前那位定下的规矩。可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半点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本官。”
    “这让本官怎么跟上头交代,又怎么跟下头经年累月吃这笔税款的各道解释?”
    何益谦越想越气,方才降下去的汗再次冒上鼻尖。
    师爷无声地捻了捻胡须,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森:“他卫侯爷再权大势大,不也是血肉之躯?咱们这阵子费劲心机地讨好他,如花美人,奇珍异宝都送过了,人却看也不看。”
    “既然好言相待他不接受,何不一不做二不休,把人从益州逼走,或是直接永远留在蜀中巍巍青山下?”
    何益谦眼前一亮,不一会儿却克制地摇了摇头:“先生不知,这卫仲道不仅自家出身自百年勋爵平宁侯府,早年更是与素有神断之名的大理寺卿简大人联姻。
    我们在蜀中动手脚害他性命,不说平宁侯府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也难以瞒下简老大人的法眼。”
    中年师爷拿浑浊的眼睛盯了他半晌,幽幽道:“大人在怕什么,莫要忘了太子殿下前些日子的来信,其上可是要大人不择手段地守住秘密。”
    “益州各级官员没少受惠于殿下照拂,大人更是没少拿藏银案的分赃,而今不听太子殿下的号令,殿下会不高兴的。”
    他的声音细微不绝,像一条游动的小蛇,不依不挠地往何益谦耳朵里钻。
    从羁押唐公明到重用范怀成,如今看来,卫枢整治藏银案之心坚决。他这个益州知州,要么这般名存实亡任人坐大,要么便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心跟着东宫干到底。
    何益谦抬起自个儿保养甚好的手指,痴迷地抚摸头上一戴数年的三品乌纱,转瞬间拿了主意:卫仲道自有通天大道不走,偏要跟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官抢活路,那也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
    ……
    捧砚打了帘子进来,瞧见的便是自家侯爷珍而视之地收了信笺,妥帖地放到桌上的楠木匣子里。
    他心下好笑,两位自燕京城赶回的家将今日一早便把夫人的信件呈上,眼下都到了午时,这侯爷才收起来,不知自个儿一人看了多少遍。
    看到主子又拿故作镇定的脸对着他,捧砚敛了敛神,正着神色上前禀告:“爷,何益谦的府上有了动静?”
    卫枢毫不意外:“可探听到具体人马与时辰?”
    “秋收已毕,再过半月蜀中各道的今秋税赋便入益州府库了。十月初户部拨下本州耗用,余者上交国库。依照如今的消息,他们怕是要故意支开守备,截下运粮民工,安一个押送不利的帽子在您头上。”
    卫枢轻轻拨弄一下腰间的石青香囊,垂着眼帘答:“那便如他所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去岁为着西北边军,他便不得与阿祯一同除岁。早些了事,也好不耽误今年除夕。
    卫侯爷扯下腰间挂着的虎符,着了身轻甲,一人一马,低调地出了益州州府。
    ……
    十月金秋,秋老虎彻彻底底失去了威力,一阵阵凉风吹得温度每况愈下,甲士们都已换上了夹衣。
    今日又是一茬秋雨,冻的人直打哆嗦,一行人在蜿蜒的山道上显得越发孤单。
    “他娘的,这鬼天气怎么偏偏让咱们遇上?”矮胖的兵卒连声抱怨。
    他身边高瘦的同伴好脾气地劝他:“省省力气吧我的爷,谁不知道蜀道难行?咱们好歹不用如那些民工一般又拉又抗,可不兴埋怨。”
    矮胖兵丁哼哼两声便不说话了,不是他服气这个兄弟的话,只是一连走了七天,远处的山路还是瞧不见尽头,他也实在没了力气拌嘴。
    稍前方小将的马儿累得也是差点口吐白沫,眼见得一行人是人困马饥,正是疲惫的时候,一只响箭忽然穿透云霄,铿锵一声被马上的小将挥刀挡下。
    “戒备!!!”小将一边控制着扬蹄长嘶的军马,一边挥旗喊人上来掩护惊慌失措的民工。
    那些民工多半是田间的庄稼汉,临时征用过来服劳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慌乱起来。
    慌不择路之下,竟有人不慎掉入峭壁之下,眼见得丧了命。
    队伍在陡峭的山道上不得不延长拉开,运送秋粮的军士又少。随着漫天的箭雨越来越多,他们似乎渐渐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矮胖的兵卒呸地一口吐出嘴里的血水,急忙扑到中箭的高瘦兵卒前:“兄弟,你怎么样?”
    他丢了手里的刀去捂同伴腹上的口子,眼睛被接连不断雨水糊的看不清,只瞧见那掌心里一片刺目的红。
    “大刘哥,咱们可是一个村里出来的,你别吓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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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你别无选择
    “你管我做什么, 快捡起你的刀,到阵前护住运粮车!”高瘦的兵卒一把推开同伴,恨铁不成钢地大喊。
    “大刘哥!”
    王胖子顾不得与他争辩, 飞身扑倒半跪在地的大刘, 二人齐齐在泥地里滚了一个圈,险险避过从头顶砸下的落石。
    王胖子带着惊恐仰头, 原来是山崖之上藏着的敌军纷纷举起早已备好的石块, 争相往下投掷。
    一时之间不少民工与士卒被砸的头破血流,狭窄的山路上惨叫连连。
    但他没得心思去听别人的求救,灰蒙蒙的天空上, 一块足足千斤灰黑巨石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飞速落下,正正对着二人暂且喘息的角落。
    完了完了, 这下定会被砸成肉泥……
    王胖子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得死盯着那宛如乌云罩顶的巨石, 眦目欲裂。
    可上天似乎分外照顾他们兄弟二人, 满心绝望之时送来了曙光。
    卫枢纵马腾空越过慌乱无章的人群,一脚踏在半空中的马背之上,成功借力而起。
    他的速度似乎比那巨石更快, 带的整个墨色衣袍猎猎翻飞, 一丝不差地截住了那块尺寸惊人的巨石。接着毫不停滞地飞身一脚, 使得巨石惊险地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伴着石块滚落山崖后那轰隆隆的巨响, 卫枢以逐寇支地, 成功地稳住身形,令人意想不到地救下了绝境中的兄弟二人。
    还处在呆怔的他们一脸难以置信, 看着传闻中的卫侯爷肃着脸起身,在匆匆离去的间隙抛给大刘一瓶金疮药。
    卫枢翻身上马,自腰间取下用以号令的钻天响箭。伴着响箭的唳声冲上云霄, 高处顿时红旗翻卷,早已埋伏在内的官军蜂拥杀出,原本暗沉的天色好似被久违的金光破开,红日缓缓升起。
    敌军原本占据高位的优势荡然无存,反倒被人背后偷袭一把,这下可乱了阵仗。
    苍翠的山林间再次扑簌簌地砸下不明物件,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利剑与滚石,反倒是方才不可一世的敌军落下的残肢断臂。
    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的押送队伍无措地看着漫天血雨,直直染红了峭壁之下的青凌江。
    山崖之上的单方面戮杀很快结束,卫枢纵着□□那匹黄膘马悠悠地饮水,不急不慢地等待上头的将领来回禀战况。
    “禀大人,此次埋伏共有敌军一千五百余人,衣袍杂乱无序。其中当场枭首八百人,跳江四十余人,另有六百余人弃械投降。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
    银甲小将拱手汇报完毕,侧身向卫枢示意身后长长一串俘虏。
    他们个个俯首系颈,一身脏乱。有的一脸追悔莫及的灰败,有的是视死如归的豪迈。更多的是,一脸惶惶然不知所措。
    几百对大大小小的眸子不约而同地落在卫枢脸上,无声地等待这位大人宣判他们的命运。
    卫枢缓缓扫视一圈,眼神里有些不易觉察的暗芒:“杀降不祥。暂且留着普通兵卒,把将领带回去细细审问。”
    他自认不是弑杀之人,纵使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漂橹,也不过是呈一时之快。而且对于这些人,卫侯爷更希望他们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方才受伤的民工与兵卒已被随行的军医包扎的差不多,押送赋税的领队小将恭谨地上前抱拳:“卫大人,末将幸不负您所托,引出了那些蛇蝎之辈。”
    “你做的很好,回去上兵马司给兄弟们请赏,今日横遭波折的民工自我私库支银抚恤。”
    尖枪小将眼睛一亮,道谢的话满是激动:“多谢大人。”
    要知道,从前在蜀中,有些油水的差事向来是以何知州为首的文官瓜分。他们这些武将没个上升的门路不说,每每做了苦力,该有的饷银也总被克扣。
    别看他大小是个营管,照样口袋空空,更别提底下的弟兄们。如今得了卫大人这笔赏银,他们也都能过个好年,岂不美哉?
    押送税粮的军士听了上官的传话,顿觉喜出望外,好似在数九寒天里灌上一壶热酒,暖得人冻僵的手脚都化开,后背发散出热汗。
    一个个干劲十足,稍作休整便又踏上了去往燕京的山路。
    卫枢远眺着长长的队伍,渐渐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隐去了影子。他抬眼看了一看接近午时的太阳,利落地调转马头,带着益州城防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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