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简大人清咳一声, 示意这位出身清贵的同僚收一收震惊的表情。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御史台是出了名没什么油水的衙门,陈老大人在此处做了近二十年的御史大夫, 难免惊讶。
    陈大人反应过来,偷偷拿自己的家底坐一个对比,真是越想越气。
    他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当即不说话了,暗暗发誓绝不会放过这群蛀虫。
    “你与他通过何人联系?”孟大人继续问道。
    “是益州州府里的师爷,那日罪民被卫侯爷捉拿归案之后,那位师爷当即便撞柱自杀。”何益谦不敢隐瞒。
    孟大人探究地向卫枢求证,得到对方确认无误的眼神之后,一脸凝重地同简大人交换了一下神色。
    好容易查到的线索,竟然随着那位师爷的死去,断在此处,案子再次陷入僵持。
    “那,你可通过旁敲侧击,问到些藏银地的消息?”
    “罪民无能,只知道那处名为长生楼,约莫距燕京城不远。”何益谦没有隐瞒,原原本本的说出了一切。
    待到几位老大人急忙低头记下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时,他抬起自己老实低着的头,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坐在左侧的卫侯爷。
    看见对方并未有什么不满的反应,他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这一环可算没掉链子。
    在整个藏银案再次审理的过程中,卫枢其实甚少开口,如同旁听的学生一般安静地坐在交椅之上,并不打断三位老大人的节奏,只在必要的时候予以回应。
    此时同样如是,他正捧着差役新奉上的热茶,垂眸观察茶盏内波动的层层涟漪,不知是在沉思案情,还是在走神。
    可惜他勤谨务实的名声远传,任堂上的众人放开来想,也不敢揣测卫侯爷是在开小差。除非最为了解他的简祯在场,定是会对丈夫这副神情眼熟。
    他分明是在默记菜谱!
    几位大人商量一阵,终于决定好了下一步的对策:“事关重大,或明或暗都要布置好我们的人手。不妨一边排查京郊有无可疑山庄,一边从那位死去的师爷入手,由下至上追溯。”
    简大人与陈大人点头同意:“此事刻不容缓,须寻上可靠的将领,以免打草惊蛇。”
    “晚辈身有监管京城守备之责,愿向陛下请缨,领兵前去京郊各处查探。”卫枢适时放下茶盏,起身朝对面的三位大人依次抱拳。
    陈大人一脸看到救世主一般,感动地连连点头,就差没拉着卫枢的手热泪盈眶。
    他捋一捋自己的胡须,在心头碎碎念:
    老夫真是太欣慰了,卫大人真是一个好后生。不仅人的模样俊,办起差事来既不贪功,又分寸,关键时刻又能挺身而出,让人靠得住……
    孟大人则是暗暗瞧了志得意满的简大人一眼,被相处了半辈子的同僚这无声息的炫耀气得肝疼。怎么别人家就有这样的好女婿呢?!
    三位老大人各自按下自己的心思不表,均是笑呵呵地舒展了满是皱纹的老脸,对着卫侯爷鼓励地点了点头。
    京郊百里说大不大,但说小绝对不小,最关键的不是那些深山野林,而是随处可见的权贵庄园。若是带兵前往排查的将领身份不够贵重,或者手段不够灵活,反而震慑不住那些素来嚣张跋扈的权贵,容易将事情闹大。
    而卫枢年纪虽不大,却立朝多年,处事能力有目共睹,若是他肯出面,自是皆大欢喜。
    折子递到嘉元帝案前,为了早日拿到自己打算修建摘星楼的三百万两白银,他没作妖,老老实实给了批复。至此,卫侯爷繁重的案牍之间,又多了一份差事。
    他倒也不慌乱,一件一件处置的有条不紊,回府当先一件事,便是叫来杜弑。
    这位西北的汉子早几日便受命于主子委派,带着人悄没声地出了府,今日方才在自己家中落脚。一顿饭的功夫,便听到小童来寻他复命。
    杜弑气哼哼地咬牙,暗自腹诽,这主子如今自己倒是会偷闲,对待起下属,还是这般物尽其用。他刚稍作休息,主子便掐点来寻。
    腹诽归腹诽,他跟着卫枢多年,自然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以死相报的好同袍。当下也不多做磨蹭,整了整衣装便匆匆进了侯府。
    对着主子掏出自个儿提着脑袋画出的地图,躬身行礼道:“侯爷,属下不负所托。”
    卫枢接过那羊皮制成的地图细细翻看,难得对杜弑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做的不错。”
    这位来自西北汉子憨憨地挠了挠头:“爷您都交代好的路子,这再拿不出地图,我杜煞神的招牌岂不是毁了?”
    自打那日,卫枢踏着初雪去益州大狱里探视何益谦,一张直指东宫的大网便被缓缓铺开。
    马前卒唐公明在皮肉之苦下吐出太子派人灭口的真相,引得众人怀疑的目标自然而然地指向太子。
    偏偏早已知晓东宫动作的何益谦,在卫枢的授意之下选择隐瞒自己知道太子藏银的铁证,刻意使得眼下的证据不足以击垮太子。
    东宫惊慌之下,自会牢牢握住转移银两这唯一的洗白机会,便恰好给时刻主意东宫动向的杜弑,留下了追查长生楼具体位置的蛛丝马迹。
    一环扣一环一下,明明大开大合,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引得杜弑每每复盘从蜀中到燕京的一路经历,都忍住不为主子的胆识与计谋兴奋到颤栗。
    黄毛小儿到底是黄毛小儿,自他破坏捕食者暗中达成的规则,把手伸至平宁侯府内宅之始,卫枢便从未打算给他机会。
    年轻的侯爷慢条斯理地把羊皮图还给杜弑,清凌凌的眼角一撩:“着你手下,慢慢教会亲兵们便是。”
    杜弑惊讶地看着淡定埋头于公文之间的主子:“侯爷,既已知道长生楼所在,为何不迅速用兵拿下?”
    贺之年是什么人,主子理应比他清楚才是,怎么会给这种人喘息之机?
    却不想卫枢屈指扣了扣书案,指节清脆的敲击声让杜弑成功冷静下来,听的卫枢的声音平静道:“本侯打算人赃并获。”
    贺之年极其警惕,从未现身到过长生楼。如果只把长生楼搜个底朝天,即使拿出三百万两白银,也只是早早便宜嘉元帝修建摘星楼,并不能拿出太子谋反的铁证。
    还需静待时机,暂且看他这只秋后的蚱蜢,再垂死挣扎几日……
    杜弑明悟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我这就去督促弟兄们盯死长生楼,绝不会放过任何一锭赃银。”
    他对着主子痛痛快快地一抱拳,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卫枢一人坐在书案前,身姿笔挺,一丝不苟地埋头于公文之间。
    忽然,一双皂靴缓步移来,被拉长的影子无声地攀爬的桌面上,示意着这双靴子的主人越走越近。
    卫枢不以为意,甚至笔尖都未曾停顿一下。直到手头之上的这本奏章起草完毕,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从屏风之后,暗自挪步过来的杨令仪。
    几日不见,杨令仪的状态很是不少,官袍的带子越发宽大,整个人瘦得露出了颧骨。
    “卫大人,下官都听到了。”
    你的打算,我都听到了。
    卫枢不答他的话,反而问起另一桩事:“萧妃娘娘的棺椁已经下葬?”
    杨令仪的情绪却猝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侯爷的打算,所以我求你,让我去吧。”
    “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妻儿之人。陛下脾气越发暴戾,你可有考虑过他们?”
    “若是我不去,这世间何人肯为冤死的她发声?”杨令仪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待我去后,杨府自会燃起漫天大火,下官的父母妻儿便趁机离去。”
    “唯独想要冒昧地向侯爷请求,他们的余生,还请侯府多多关照。”
    第54章 灯火阑珊处
    藏银案多年之后的风波再次袭来, 依旧搅得整个京城一片人心惶惶。
    上元节即将到来,燕京城的花市依旧明灯如昼,只是一派祥和之下, 多多少少带了了些波澜。
    不过平宁侯府行端坐正, 坦坦荡荡,外界的风风雨雨, 也无从干涉小团子们悠闲的小日子。
    卫枢领兵在外, 明日怕是吃不到卫侯爷亲手做出的一碗芝麻汤圆。简祯抬手撸一把女儿精心饲养的小雀儿,再次思念卫枢进步飞速的手艺。
    这只紫羽小雀儿如今胖了不少,越发圆鼓鼓的一团。这也注定它在学飞一途坎坷不少, 一月有余只会简单的扑棱几下翅膀,还只在讨要食物时肯飞一飞。
    十成十的一个小憨憨, 却凭着卖萌成为全家的团宠, 连婆母徐氏都被它逗得合不拢嘴。
    它的小主人宁姐儿开心到不行, 骄傲地挺直了小身板:她养的小鸟, 可不就跟她一样讨人喜欢嘛。
    简祯戳一戳她越发得意的小脑袋,无情地按下小姑娘翘起的尾巴:“你大姐姐的功课早便做完了,连三妹妹都有条不紊, 就你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实在令我头痛。”
    宁姐儿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娘亲, 林父子的学堂虽好, 但我一念书, 就头疼。”
    小姑娘一手撑头,装得活灵活现:“真的真的, 不信你摸摸。”
    简祯:……
    我信你个鬼。
    “你爹爹不在家,便来气我?”她也学着女儿的样子揉揉太阳穴,顺带还抚了抚胸口, 一副被她气到不行的样子。
    “娘亲娘亲~”小姑娘手脚并用爬上了软榻,依在简祯背后乖巧地替她捶肩膀,“书上都说了有教无类,宁宁在读书上没天分,您就在别的方面开发一下我嘛。”
    简祯狐疑地打量她。这小姑娘也快五岁,说话越发鬼精灵,老母亲已经到了一不小心便掉进陷阱的地步了。
    她替自己抹一把辛酸泪,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女儿的小身板,谨慎地开口:“如何因材施教?你且说来听听。”
    那当然是跟着杜家姑姑习武啦!
    小姑娘差点没有脱口而出,考虑到她爹爹的黑脸,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委婉开口:“娘亲你可还记得杜家姑姑?”
    有容美人儿?那她岂能忘得了?
    不过,这孩子的意思是……还没死心去跟着表姑姑习武呢?
    她当年以为宁姐儿是一时兴起,自然不会允许她去胡闹。可如今事情都过去近一年,这傻孩子还在心心念念此事呢?
    思及女儿一塌糊涂的学堂成绩,老母亲郁郁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林夫子一月过后回府上课,若你能按时做完课业,在开学测试中及格,娘亲便同意你去拜姑姑为师。”她权衡之下,还是决定给女儿一个机会。
    府里的几个孩子性子各有不同,着实不能苛求他们以普世的标准去做一个被定义好的孩子。而她也不希望女儿们的人生被束缚在内宅之中,如果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给小团子们提供更多的可能,那她愿意一试。
    宁姐儿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一下子笑成了月牙,越发卖力地给娘亲按摩:“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及格的!”
    “若是诚意拜你表姑姑为师,不妨现如今便准备上礼物。好让有容姑姑看到你的诚心。”简祯耐心提醒兴奋过度的小姑娘。
    小姑娘点头称是,亲热地扑到她怀里乱蹭:“娘亲觉得姑姑会喜欢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一击即中。娘亲与姑姑的关系这般好,问她准没错儿。
    简祯被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扑了一个满怀,揉揉她毛绒绒的发顶:“上元节将至,旁的复杂,想你也做不出。依我看,做一只花灯正好。”
    母女两个一拍即合,大张旗鼓地派人寻来了材料。
    本是宁姐儿一人的拜师礼,谁知被无聊的宜姐儿看到了,也兴致盎然地加入。
    简祯索性叫来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一同打发时间。
    一帮人笑笑闹闹地开始了,简祯倒也不限制孩子们发挥,自己也默默动上了手。
    得意院宽阔的花厅内,小团子们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凑做一团做了半晌,终于赶在黄昏之前做出了各自的作品。
    竹架子是由熟稔技艺的丫头们削制而成的,一群小萝卜头做出的成品捧到简祯的面前,真是让她惊喜不已。
    最大的忱哥儿做出的是一盏青竹灯,乍一看方方正正,好似平平无奇。丫头取了烛火点亮,她这才瞧出来原来这外表的绢纱之内,还巧心安放了一层剪纸制成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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