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祯一把接住朝她扑过来的怀哥儿,揉揉他戴着一顶羊皮小帽的小脑袋:“大抵是祖母学起来不容易?我们怀哥儿最聪明了,一定能很快学会。”
    “你说是不是呀小怀儿?”她低头逗弄怀里的小团子。
    怀哥儿的脸蛋红扑扑的,露出粉粉的小牙床。这个奶娃娃不过一岁出头的年纪,说话也只奶声奶气地吐出一两个音节:“是!”
    怕他活动一圈发汗着凉,简祯把这个兴奋过度的小东西抱起来,揽在怀里同他玩耍。
    这孩子极乖巧,当下安静下来,不哭不闹地任简祯摆弄,时不时笑出声。只不过原本坐在对侧的卫枢可看不下去了,抬脚过去对小家伙伸出手索抱。
    妻子身形纤弱,又有暗伤,他可不愿让这小胖子引得阿祯肩痛复发,苦上半日。
    怀哥儿撇撇小嘴,有些不情愿地看了一眼高大的父亲,最后还是乖巧地伸出了手,安安静静地待在爹爹硬邦邦的怀里。
    可惜卫枢抱孩子的方式显然不熟练,半晌都未调整一下姿势。怀哥儿悄悄扭扭小屁股,撒娇一般唤了一句:“爹爹!”
    老父亲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小心翼翼地揽着怀里这个浑身软软的小东西,看得徐氏一脸嫌弃。
    “小怀儿那是嫌你不会抱孩子,你白白激动个什么劲?”她刺完儿子一句,犹觉不满,“素日里不见你的人影,一心扑在外头的公事上。”
    “好容易回来一趟,又把阿祯弄哭。这最小的孩子一转眼便要长大,你也没抱过几次吧?”
    朝廷里的一团污糟事,怕是从根子上便不行了,独独她这个儿子,想着一力支撑。孰不知一人之力难敌百家,商君李悝等先贤的前车之鉴犹在耳侧。
    卫枢小心翼翼地给怀里软趴趴的小幼崽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放松地舒了一口气,耐心地回答母亲的质问:“朝中藏银案一事渐有眉目,所需时日不多。我会尽早处理干净相应事宜,不疏忽于侯府。”
    徐氏被自己儿子一贯公事公办的语气刺激得险些噎着,一听便知这小子必定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只好给自己的贴心小棉袄使眼色,示意她劝劝丈夫,自个儿抱着犯困的怀哥儿去碧纱橱休息一会儿。
    堂上的夫妻二人默契地起身,对着徐氏离去的背影行礼。一礼毕,简祯按捺不住惊讶,低声向卫枢询问:“侯爷,您的意思是,藏银案就要收尾了吗?”
    “陛下的三月之期犹在,约莫一月之后会有答案。”谈及正事,卫枢眸光一下子幽暗起来,语气笃定。
    蛰伏多时的杨令仪,也将会有一场飞蛾扑火般的攻击。
    第60章 浊酒尽余欢
    元月转眼即逝, 朝堂之上一如往日,为着一些鸡毛蒜皮争论不休,列朝的官吏时不时隐蔽地打上一个哈欠, 百无聊赖地水一会儿时间。
    忠平伯府的嗣主萧乘风显然就是这些冗官冗吏的典型。他留着两撇山羊胡子, 身形干瘦,是燕京城中有名的膏粱子弟。凭着祖辈的荫蔽得了一个小官, 白白领着朝廷一份俸禄。
    这位伯爷倒也不必去衙门坐班, 待到金殿之上的小黄门扬声唤道退朝,便悠哉游哉地随着一片朱紫的人流出了乾元殿。
    南城如意馆里新进的几个西域胡姬小腰分外勾人,他暗自咂摸一下嘴, 抬脚便准备往南城去。不想在宫城内悠长的石板路上,一双大手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
    “什么人?”萧乘风吓了一跳, 快速转头去瞧。
    来人竟是杨令仪!
    忠平伯府与这个兵部侍郎素来没什么交集, 这人无故为何要来寻他一个小官?
    萧乘风按下心头诧异, 陪笑道:“杨大人近来可好?欲寻下官, 有何贵干?”
    杨令仪定定看了他半晌,一声不吭。直到他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把萧乘风盯得心头发毛,这才幽幽开口:“萧妃娘娘方才离去不足一月, 萧大人脸上竟丝毫瞧不见半点哀思, 真是叫本官惊异。”
    忠平伯府, 无情至此, 令人齿冷, 也难怪嫣儿毫无留恋,甘愿跳井。冷寂的除夕夜里, 她一人举目无亲,泡在带着冰碴的深井里,一定也冷得发抖吧。
    “这……”萧乘风一时顿住, 心虚地踌躇半晌,这才粉饰道,“所谓生死无常,何需多做纠结。妹妹这辈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相信九泉之下也能去得开怀,陛下更会感怀我忠平伯府的忠心。”
    当年萧杨两家险些结亲的事,他并不知晓。一方面他少年时养鸟斗蛐蛐,玩得痴迷,兄妹两个并不亲厚,一方面萧老夫人把这事瞒的极紧,她因病去后忠平伯府江河日下,再无主子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故而对着寻上门来的杨令仪,他一袭冠冕堂皇的话讲得自然无比。
    朱袍官员的手自他肩上缓缓落下,他听到的这一切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萧嫣这辈子都在屈从别人的意志,年少时为了保全衰落的家族,给自己哥哥挣一个好前程,她顺从父亲的意志来到深宫。艰难生下孩子之后,却因为出身被亲生儿子逼死。
    如今这世间不仅无一人为她发声,就连她的血脉至亲亲生哥哥,也一心只想着粉饰太平,毫无哀色。
    开枝散叶,家族荣光,那冠冕堂皇的话,好似愚昧的宗族里强迫寡妇立下的贞节牌坊一般令人作呕。
    “本官来寻你,本来是有事相商,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他满是讽刺地开口,挥开站在身前挡路的萧乘风,大步离开。
    独留那个饱食终日的忠平伯站在原地,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此后三日,杨令仪每日神色匆匆,依次拜访了至亲好友的家族,既是最后告别,亦是交代后事。
    直到安顿好府上的父母妻儿,暗中为他们置换好身份并留足银钱。再三确认他们的余生有了保障之后,他在一个雨夜悄然敲开了平宁侯府的大门,与卫枢密谈。
    雨打芭蕉声滴滴答答毫不停歇,醒事堂的烛火被雨中狂风吹得明灭不定,映衬地堂下杨令仪的脸一片寂寥。
    远道而来的他,一身官服湿迹斑斑,平日修剪整齐的一把美髯沾了水。显得有些狼狈。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他终于起身,一派决然地对卫侯爷说出了心头打转许久的遗愿。
    “侯爷,你我二人当初因立场不同,没少针锋相对。下官鬼迷心窍之下,办了不少错事。而今自知罪无可恕,特向陛下坦诚所有。料想此行必定有去无回,只求您能稍稍照拂下官的家人。”
    卫枢不做声响,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脸决绝的同僚,似乎从未发现他站得那么直过。
    “本侯从未想过,杨大人会有今天。”
    “是啊,当年下官年少时期,便被先帝钦点,高中两榜进士,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只是这些年下来,总也走不出对嫣儿的遗憾,平白跟着太子,在阴谋诡计里搅风弄雨。”杨令仪少了平日里那点子钻营,语气感慨,“而今,便光明正大地做一个了断吧。”
    “好。”卫枢痛快地点头,一字不改地道出自己墨守的原则,“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本侯明白。”
    杨令仪彻底地放下心来,他之所以选择平宁侯府作为此行的终点,就是信任卫枢的品行与能力。
    “能得侯爷千金一诺,下官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他释然一笑,郑重地对卫侯爷鞠躬,“您肯庇佑我妻儿的恩德,令仪愧不敢忘,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透过堂内昏黄的光线,犹可看到他玉带之下的官袍日渐宽松,人也猝然苍老了不少,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之后,转身踏入了雨幕。
    卫枢轻轻挥开青盏热茶里飘散出的热气,无声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静静等待第二日朝会的到来。
    ……
    杨令仪官居三品,距离前列的卫枢有些距离。可卫侯爷极沉得住气,目光端端正正地落在手中的笏板上,如一杆笔挺的长.枪一般,轻易不肯显露锋芒。
    终于,伴随着小黄门手中的折子越来越少,他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终于拿到了杨令仪的奏章。
    本想替嘉元帝摆放平整,可他骤然拉开,不过是无意之间扫到几个字迹,便惊恐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抖起手来。
    嘉元帝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是昨晚又忙着修道,未曾好好就寝。此刻自然精神不振,阖着眼皮,随意挥手道:“念。”
    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念出声来:“微臣兵部侍郎杨令仪启奏陛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不肖,未能尺寸之功,犹不顾君恩浩荡,犯下滔天罪过。”
    “经东宫授意,嘉元十六年,暗中策划宣武门刺杀,十七年于夹金山屠村灭口。自知结党营私罪无可恕,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坦诚于陛下尊前。”
    其后还有一长串对东宫背地里所做所为的控诉,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嘉元帝越来越黑的脸色,在他暴怒起身之前,适时地住了口,努力缩小自个儿的存在感。
    这下嘉元帝是头也不晕了,神也不困了,儿子被人揭发的混帐事刺激地他一下子头脑清明,神智清醒,比所谓的灵丹妙药还管用百倍。
    揪住小黄门手里的奏章,他对着玉阶之下的百官劈头盖脸一砸,沉声发问:“哪个是兵部侍郎杨令仪,出来给朕瞧瞧。”
    队列的中前方立刻传来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前后左右的官员生怕跟杨令仪站得近了被牵连一般,纷纷拢袖避让,无声地把他排斥出去。
    身形消瘦的红袍官员冷冷一笑,似乎早已厌倦官场之上这片捧高踩底的虚伪,大步上前,端端正正地朝着嘉元帝拱手一礼。
    “罪臣杨令仪参见陛下。”
    嘉元帝嗬嗬怪笑了两声:“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朕还以为你无君无父呢。”
    杨令仪不语,甚至手中的笏板都纹丝未动。
    一个人毫不惊慌的底气无疑来源于两种原因,一是权势滔天,翻云覆雨之下,视强权为蝼蚁,二是早已厌倦行尸走肉的日子,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卫侯爷是第一种,那么……
    他显然是第二种了。
    身处众矢之的兵部侍郎讽刺地勾勾嘴角,不知是在讽刺无能狂怒的嘉元帝,还是在自嘲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好啊,好啊。朕原本不过以为你们一个个只是无用,谁知竟还包藏祸心,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朕是天子,以圣德统治四海!”他大声强调,难得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乾元殿的九根盘龙柱之前回荡,听得殿内的百官战战兢兢。
    杨令仪平静地抬头:“微臣有罪,求陛下责罚。”
    “责罚?”嘉元帝冷哼一声,“朝堂之上,你险些揭了朕的面皮,便想如此轻易地让朕取你狗命吗?”
    想想数日之前太子跪在他脚下的连连哀求与自辩,他深觉自己彷佛被一个儿子愚弄了一般,顿时怒不可遏。
    “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拖下去,好好审问,不得有一丝一毫隐瞒。”
    明黄龙袍之上的五爪金龙张扬,逐渐苍老的帝王一挥袍袖,怒气冲冲地离开金殿,直奔东宫,打算跟那个小兔崽子算账。
    乾元殿上大气都不敢出的百官好似终于活过来一般,窃窃私语地旁观金吾卫上前,粗暴地把昔日同僚杨令仪拖下去。
    杨令仪头顶的直角官帽被胡乱取下,朱红的官袍也未能幸免。万般狼狈之间,他下意识地抬头去寻平宁侯的身影,在一片纷乱之中同卫枢目光交汇。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停电,用电脑手机最后一丢丢电量把文文发出来。
    呜呜呜,别了姥爷们,我要与世界失联了。
    第61章 冲天的火光
    卫侯爷微微侧过半张脸, 隔着大殿内沸腾喧嚣的人潮,递过来一个瞧不出波澜的眼神。
    他神色一派从容,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朝阳之下的光线给他长身玉立的身影一层亮色的金边, 顺着冠服严整的轮廓落下, 自然而然地与旁人区别开来,显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度来。
    杨令仪忽地安了心, 垂着眸子苦笑一声, 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方才狼狈不已的犯官抬手挣脱金吾卫粗暴的钳制,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巍峨恢弘的大殿,一如当年的年少及第, 意气风发地踏入琼林宴。
    今日他敢于在大殿之上说出这些捅破天去的言论,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白白送命, 唤来嘉元帝对太子的不声不响地袒护。
    对于这个自己忠心多年的主子, 他早已抱上了不死不休的决然。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百官神色各异, 相携离去。
    乾元殿上的闹剧归于平静,各方势力却免不了暗潮汹涌。谁也不甘心沦为猎物,难免有些狗急跳墙之举。
    许久不曾回府禀告的杜弑又急匆匆敲响了醒事堂的大门, 俯身到卫枢耳边低声禀告:“侯爷, 日夜兼程之下, 东宫那边已近收尾。”
    我们, 也是时候收网了。
    他话音落去, 整个醒事堂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侯爷的书案罕见摆上了一座扁舟香插, 其上斜插着一只纤细秀丽的线香,点点星火顺着其身不断向下。直到上方燃后的灰烬再也支撑不住,吧嗒一声跌落, 散落在托盘之上,看得杜弑骨节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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