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妈妈脸色变来变去,从不可置信到挫败,她这时候格外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把大女儿放在老家。
    比起宁妈妈更纠结的,是坐在客厅的宁爸爸,他别提有多坐立不安了,他还不好意思沉默,只能勉强挽尊:“献丑了,我这大女儿以前在老家长大,多少有些小问题,我们会好好管教的。”
    还有比这种家丑外扬更让人尴尬的时候吗?他倒是不想承认,可宁欣欣都说到这程度了,还能不承认吗?
    他往沈如玉那一瞥,果然瞧见了对方阴沉的脸色。
    是了,沈如玉不是说了吗?大女儿是她儿子的朋友,她特地来看的,结果就被她撞到这种家庭剧场,还发现了大女儿品行不好,这肯定来气,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和个品行不好的人交朋友呢?
    宁爸爸忽然一僵,刚刚宁欣欣说的那个“傻子”叫什么来着?
    “叮。”电梯又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身为话题焦点主角的的宁初夏终于来了。
    宁初夏一出电梯门就正撞见了这种对峙场景。
    她今天放学稍微耽搁了点时间,这是因为薛正义临时又和她说了几句话。
    薛正义说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和宁爸爸宁妈妈说,他得先把这一屋子欺负学生的同学给解决了,稍晚一些,他会完整的整理一下事件的经过告诉宁爸爸和宁妈妈,而后薛正义又安慰了她几句,才让她离开。
    宁初夏才一抬眼就注意到了眼前两人那复杂的表情。
    宁妈妈总是弯起的嘴现在被压出了略微往下的弧度,平日里因为生活舒心而显得温和的眉眼尽是不满,看上去莫名有种……痛惜的感觉?
    旁边的宁欣欣一开始是有几分心虚,但这种心虚并非那种做错事的自我羞愧,更像是不太愿意被人直接撞破的事情被人碰到,而后她又迅速地变得坚定,单手拉着宁妈妈的衣服。
    唔,这是告状现场?看来她今天惊鸿一瞥看到的人影可不是她眼花。
    她淡淡道:“妈,欣欣,你们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在等我吗?”
    看着妈妈不说话,宁初夏好似神色自若地要进门,宁欣欣立刻就着急起来了,她搞不懂,宁初夏明明是做错事的人,怎么能看上去这么理直气壮?她就不懂得愧疚吗?
    “姐,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妈了!你改了吧!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宁初夏看着宁欣欣,送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东西的疑惑眼神。
    宁欣欣更生气了,她觉得宁初夏不应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装!这就是在装!
    她怎么这样不见黄河心不死?
    “姐,我今天去上厕所的时候都看见了,就在你们班门口,你拿了沈方昀的钱!”她痛心疾首,“姐,你知道你这样做多不对吗?你不能欺负沈方昀他人傻好骗吧?你这样把别人当提款机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
    宁欣欣自觉自己说清了时间、地点、人物,宁初夏绝对无法辩驳,可没想到宁初夏依旧眼神坚定,就好像她清白无辜没有做一样,她立刻求助地看向了妈妈。
    宁妈妈:“初夏,欣欣都和我说了,咱们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改正,你把钱给我,我明天带你去和人家道歉,以后咱们不做这种事了。”
    她本来是不想继续的,可宁欣欣实在嘴快,这也只能这么接着下去了。
    她听人说过,孩子自尊心强,便也试着不用太过严厉的语气。
    宁初夏半分动摇也没有,就这么看着眼前温柔规劝女儿的宁妈妈:“妈,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我是会骗钱的人是吗?”
    “我都看到了!”宁欣欣插了嘴,却没得到宁初夏哪怕一个余光。
    宁妈妈愣了愣:“妈妈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但是吧……人有时候走错路是很正常的。”
    宁初夏明白了,她直直地看向宁欣欣:“原来是你啊,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和方昀好好的,他今天忽然过来和我说我缺钱要给我钱,原来是因为我的妹妹特地跑过去和人家说我需要钱。”她目光如炬,“我想问问你宁欣欣,你凭什么去和我的朋友说我缺钱?我自己可都不知道自己缺钱。”
    宁欣欣畏缩了一下,又变得坚定:“因为你手上没钱!爸妈每年都会给我们存钱,但是他们没给你存!”
    宁妈妈的表情立刻尴尬了起来,就是这下她才意识到她和丈夫竟然忘了给宁初夏准备点零钱。
    “我没钱,所以我就要花钱?”宁初夏嗤笑,“你是看见我买了什么东西了,还是看见我想买什么东西了?我三餐在家里吃,平时穿校服,衣柜里也有替换衣物,生活用品家里一应俱全,我实在不明白,我哪里需要花钱了?”
    宁欣欣被问懵了:“可人就是要花钱的,难道你平时课间操之后饿了不用吃零食?偶尔不想喝个饮料!班级同学生日不用送礼物吗?”她飞速地罗列着场景,觉得自己的怀疑全都有理有据。
    “那是你,宁大小姐,你有关心过哪怕一次我以前在老家怎么生活的吗?你的世界里,每个人每天都要有几十一百的零花钱,要不然就活不下去,可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零花钱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当然你肯定不能理解,毕竟你怎么会懂我们每天上下学顶着太阳走三四十分钟,连一两元的公车都舍不得搭的生活呢?没有饮料,我可以喝开水,没有零食,我可以等正餐,至于生日礼物,这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除了沈方昀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宁欣欣的世界观像是被推土机推过般变了个样,她握拳又松开,想说宁初夏撒谎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怎么可能有人平时不需要零花钱的呢?难道宁初夏从来不想买点什么漂亮的本子笔吗?
    她还是不信:“那你为什么要和沈方昀做朋友?”
    宁初夏又笑了:“我记得你也有朋友吧?你为什么要和你的朋友在一起?”
    “我们不一样!孟家月是个很好的女生,沈方昀是个没有朋友的傻子!”
    到了现在,宁初夏已经彻底明白宁欣欣的脑回路了,她脸上有几分愠怒:“请你闭嘴,停止这种随便中伤别人朋友的行为,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们都不喜欢沈方昀,我就不能和他做朋友是吗?你自己不觉得你说的这些话都很荒谬吗?”
    “你的朋友就是真心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为了骗钱,凭什么?宁欣欣,你不知道沈方昀是个多好的人,他正直、善良又乐观,有自己热爱的东西便为之努力奋斗不动摇,他不像你们会因为别人的偏见、想法影响对人的判断,他有一颗比谁都要干净的心,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朋友?”
    “且不说人交朋友不需要理由,就算需要理由,我也能给你一万个,他很好,我们有共同的喜好,而他也是在这个糟糕世界里,我看到的不多的干净的人,你这样觉得别人交朋友是要有理由的人,会懂吗?”
    宁初夏笑得嘲讽:“你这么关心我,你怎么不知道我也和他一样是班级的异类,是被同学们排挤的存在呢?我这些天来遇到了什么,你关心过吗?我难过,伤心的时候,我的爸妈,我的妹妹都不会注意到,而我的朋友,哪怕只是听到我的妹妹说一句我想骗他钱,都会因为担心我特地拿钱来给我,你问我为什么有这个朋友?因为他把我当做朋友。”
    她说到这,直接把背着的书包拿到了手上,先将沈方昀给的速写本拿到手中,而后倒过来用力一甩,看着里面的课本、考卷、笔袋随着声声重响落到地上:“说我是个骗子,只需要你的眼睛作为证据,而我要向我的家人澄清我不是个骗子,却要做到这个程度,这就是我的家人。”
    走廊这鸦雀无声——
    “我……”宁欣欣打破了这份沉默,她难堪地低下了头,事实上就在刚刚,她还认真地看了下被宁初夏丢下的这堆东西,可确实里面没有那个信封。
    难道她误会了宁初夏?一切都是她自己想错。
    “初夏。”宁妈妈和一边的女儿同样难堪,她看向宁欣欣的眼神略有几分责怪,“你也别这样,欣欣误会了她是她不对……”
    “然后呢?怪宁欣欣一顿,继续看着我们俩互相冷淡。”宁初夏平静地看向母亲,“我始终感恩你们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但现在我变成这样,宁欣欣变成这样,你们真的不用反思自己吗?”
    “你们把我丢在老家这近十八年,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长大的?有没有想过多回去看看,或者起码多给我打几个电话?你们让我把亲人变成了陌生人,对于宁欣欣来说,我不就是这个家的闯入者吗?我破坏了你们原本稳定和谐的生活,我身上有无数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像刚刚,她说她理解不了为什么我能不花钱,或者更之前,她在发现我有问题的时候,宁可先和方昀说,也不会和我说,这是为什么?因为对她来说,我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是不会和她抢来自你们的爱的。”
    “我曾经期待着、向往着来到你们身边,因为我以为这里是家,可你们真的把我当成亲人了吗?”
    “当然,你这是说什么呢?你这样说妈妈会很难过的。”
    “那你们关心过我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会考差?你有没有问过我在学校交到朋友了吗?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被人欺负?宁欣欣都能想到你们没给我钱,而你们却注意不到。”她声音不重不轻,“说到这,可能又变成宁欣欣的错了,但只是她的错吗?”
    “初夏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说呢?”宁妈妈的话没能说完,她看着女儿的眼睛,已然说不下去了。
    宁初夏正弯腰收着书就听见了走动的动静,她并没有抬头,直到另一双手替她捡起了英语课本。
    “你好初夏。”沈如玉看着宁初夏眉眼弯弯,“我是沈方昀的妈妈,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和你打招呼不太好,但还是很感谢你成为方昀的朋友,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你他一直很开心。”
    宁初夏直起了身,这已经是最后一本书了,她倒是并不觉得这场景难堪,伸出手和沈如玉的手交握:“让阿姨你见到这样的场合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方昀是个很好的人,正如刚刚我说的,遇到了他这样的知己,我也很开心,可能在您看来是我帮了他,但我知道,他也同样给了我很多的帮助,成为了我在这座城市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沈如玉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孩,心中的感谢和喜爱已然满溢,其实她刚刚就已经想过来替宁初夏说话了,只是这孩子说得太快,一下就把家人丢给她的质疑都给摆脱。
    而她也因为这机缘巧合,听到了宁初夏的心声。
    天知道她当时心中受到了多少震动。
    沈如玉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宁初夏:“初夏,阿姨家就住在一期的七号楼顶层,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情随时找我。”虽然她看得出这孩子不像是爱依赖人的个性,可还是想做她的后盾。
    沈如玉一向按时回家,她有个睡前一定要和儿子告别的习惯,可就算打算走,她也得最后说几句:“宁先生,宁太太我这就准备走了。”
    她很少多话,但这次不同:“首先,今天的这场误会,另一个当事人毕竟是我的儿子沈方昀,我还是想在这替初夏做个保证的,她绝不是那种骗钱的人,她是我儿子珍贵的朋友。”
    “另外就是一点我个人多嘴的内容,能做父母子女,也算是一场缘分,大家都说血脉相连,可人的感情都是需要培养的,我一直相信孩子就像父母的一面镜子,如果投以爱,就会回报以爱,家,并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因为在这个屋子里的人重视着彼此,愿意为彼此付出,才会被称为家,如若不然,和普通的同居者有什么不同呢?就算是牵扯上抚养赡养问题,那也不过是个理财产品罢了,前期投资,后期回收,特别简单,不掺杂半点感情。”
    沈如玉说这些话是有来由的,事实上小时候的沈方昀,情况比现在还严重一些,甚至可以说,沈方昀这辈子到现在,很少接受到来自世界的善意,沈如玉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一直告诉自己,如果别人不能给她的孩子善意,那她就加倍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填补这份空白。
    她这么“天真”的想法,也就这么塑造了始终相信他人好意的沈方昀,而现在,也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沈如玉离开后,宁初夏背着书包便往里走,她一言不发,就和刚回到这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临要错开这几人进屋的时候,听到了因为次序不同,没能重叠在一起的三个声音。
    “对不起。”
    “已经没什么了。”宁初夏轻松地回复,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屋上楼。
    大门依旧是大开着的,可无论是宁欣欣、宁妈妈还是宁爸爸都没有动弹,他们像是都被抽离了灵魂般的迷茫。
    宁爸爸的手机是响铃模式,一条信息来便能打破这里的安静。
    他低头看着信息,发来消息的人正是薛正义,大女儿的班主任。
    宁爸爸还没点开信息的时候,就已然觉得狼狈。
    这些年家校联系越来越被重视,追溯到宁欣欣小学开始,他就已经常年和宁欣欣的科任老师、班主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早几年还没有禁止送礼的时候,他甚至会在每年中秋、端午这样的节日送上时令礼品,后来不许送礼物了,也会陪着宁欣欣在教师节挑花写贺卡,更不要说平日里可以被称为密切的联系了。
    宁爸爸和宁妈妈的手机里,还有宁欣欣几位音乐老师的联系方式,早年他们就很舍得钱买了乐器,送宁欣欣去学习,后来到了初中,见宁欣欣有天赋,也想要继续深入学习,还特地每年放假的时候送她到首都,花大钱请了老师教学,今年暑假还安排着要继续过去。
    而大女儿呢?
    之前宁爸爸理直气壮的,大女儿在老家他该给的钱都有给,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且不说他给的钱宁爷爷没有花掉,就说那些钱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宁欣欣学特长花得更多。
    “她也没说自己要学什么特长。”和“我那时候也和爸说了,初夏这孩子想学什么就去试试。”这样的理由一说出来就变得苍白,这能一样吗?当然不一样。
    之前忽略的那些东西,再被宁初夏捅破后全都摊开放在了面前。
    而这些狼狈,在看到薛正义老师发来的长段信息后,变成了束缚在心里最沉重的巨石,让那颗心要坠入深海。
    薛正义怕宁爸爸和宁妈妈没看懂,又怕打扰两人休息才选择了发信息的方式,这消息他编写得很长,还标注了事情发展的一二三四,就怕宁爸爸和宁妈妈误会。
    “……宁初夏在班级很受同学排挤,害怕自己拒绝会引来进一步的欺凌和忽略,不得不向我求助。”
    “询问几位牵头人事件起因,他们是认为宁初夏好欺负,且本就在班级里不受欢迎。”
    宁爸爸估计薛正义也给宁妈妈发了一份,便让她自己看手机,自己则将手机递给了小女儿:“欣欣,你看看吧。”
    他们住的这小区物业负责,走廊处的中央空调也是常开着的,在今天倒是很冷。
    宁爸爸下意识地摩挲了下手,这时候连烟都摸不到便更加烦躁。
    那孩子刚刚就站在这,冷漠地看着他们,质问一句又一句,像是被伤透了心,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
    是他们伤害了这个孩子。
    而压垮宁爸爸的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挣扎。
    无论多少次,这个问题都能直接在他心里打开一个巨大的洞。
    他是真的连一点精力、时间都没有,让他不能去多关心一下父亲和女儿吗?他是真的完全注意不到不对劲吗?
    不是的,他当然看得到,两个孩子没有什么交流,他当然也能发觉,宁初夏总是沉默。
    只是他不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回房间吧,该休息了。”宁妈妈将手机收了起来,说要说话,她同样魂不守舍,只是和丈夫慢腾腾地往房间那走。
    他们是可以去找女儿的,可这时候好像下意识地,还是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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