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乡毕竟是不容于世的怨灵,白日行动完全依凭着安知灵身上那股适合滋养邪祟的阴气,不能离她太远。他现身不过一刻功夫,即又消弭。安知灵百无聊赖之下,又将早晨时浵长老教导的涵虚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待将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忽然听见耳边起了几声微微的议论。
    她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望着楼下,发现已经有人拼装完了桌上的机关鸟,季涉依旧是第一个交上去的,不同的是,这回尹赐是第二个。
    那机关鸟的部件看上去应该十分复杂,许多人拼装了一半,面对着满桌子的部件,也有提前退场的。到最后一组二十个人的比试,真正交上去且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大概也就十个左右。
    二楼正对着试场的位置,坐着五个师傅辈的男子,正中间的一人须发皆白,应该就是这机关鸟的制作者抱石山人,除此之外,还有刚刚在楼下宣读规则的中年男子以及几位机枢宗的长老。
    楼下的弟子将交上来的几个拼装完成的机关鸟端上来,五人逐一看过,中间夹杂几句低声的交谈,安知灵见他们不时摇头低语,只在看见其中一两件时,花了较长的时间,似乎起了一些争议。
    四周旁观的弟子见状也好奇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轻声议论起来,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听人敲了一下锣鼓,这是要宣布排名了。
    安知灵跟着坐直了身子,伸手轻轻叩了叩袖中的玲珑盒,顾望乡不多时就出现在她身旁。
    “结果如何?”他懒懒道,似乎对这结果也并不如何关心。
    “正要公布。”
    四下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只见抱石山人站到了前头,对着桌上那摆成一拍的机关鸟,逐一道:“吴如海,错了十处、魏明勋,七处、陈琪,十三处……”
    他每报一个,底下就越安静一分,到了最后两只机械鸟前,大堂鸦雀无声。只见他指着倒数第二只机械鸟,开口道:“尹赐——”
    下头的人无不翘首以待,紧接着就听他说:“一处。”下面顿时一片吸气声,瞬间各处都是议论纷纷。尹赐站在楼下,拱手对着二楼的几位长老回了一礼,面上宠辱不惊。
    抱石山人呵呵笑道:“机关鸟发音的弹簧片不能直接放进去,否则声音会不如打磨之后来得清亮,尹师侄还是疏忽了。”
    尹赐不卑不亢:“多谢前辈指点。”
    这可算得上一个陷阱了,大多数人并不会想到现成准备好的部件竟还有需要二次打磨加工才能使用的,而且堂上比试氛围十分紧张,发出一点声响就能扰乱了思绪,很多人是不会仔细去听机关鸟的叫声有什么不同的。
    抱石山人这样说完,众人对尹赐反倒更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意,觉得这一点纰漏不但无损于他在这一场的表现,反而觉得面对这样复杂的拼装他竟还能做到几尽完美,可见他的水平之高,一时场上众人纷纷对他报以掌声。
    抱石山人又将目光落在了最后的一只机关鸟上,这也是今日最早交上来的一只。他微微顿了顿,才宣布道:“季涉,三处。”
    他话音刚落,楼中有几处竟响起了几声轻嘲。三处错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在这桌上的一排的机关鸟中,也能排进前三了。但出结果时,宗中许多弟子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见季涉这人在师门内人缘实在不怎么样。
    尹赐微微皱眉,倒是季涉像是已经十分习惯,并不将众人的反应放在眼中,脸上的神情不以为意。抱石山人开口道:“季师侄的这只机关鸟,倒是给我们几个出了一道难题。”
    他们此前有一场短暂的争执,这是人人都看见的,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现在看来难道还另有隐情?
    只听他说道:“季师侄的机关鸟,有一处错在鸟尾的齿轮承接上,老夫的机关鸟鸟尾上下摆动,季师侄的机关鸟,鸟尾的摆动方向刚好相反。”这是十分基本也是非常低级的错误,凡是一个基本功扎实的弟子,就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
    众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但接着又听抱石山人说:“还有两处,在机关鸟的左右双翅上。
    “老夫的机关鸟振翅时,隐隐带有声响,这是机关鸟内部齿轮咬合发出的声音。季师侄的机关鸟虽也有齿轮的咬合声,但明显比老夫的机关鸟要小上许多,不知季师侄用了什么法子,可否说与大家听一听?”
    他这话说完,全场的目光又惊疑不定地落在了一楼那个神色倦怠的少年身上。只见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未将齿轮完全拼合,上下打了一个错位的交叉,加了一条铁丝来推动上下两个齿轮运转。”
    顾望乡轻笑一声:“总算不是太笨。”
    安知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着就看见抱石山人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季师侄能够想出这个方法,可谓是青出于蓝了。”
    他这话一出,又引起场上不少的议论,按理说季涉能够在原机关鸟的基础上,临时想出法子对缺陷进行改进,应当是了不起的表现。但比试一开始,几位长老就已经宣布,本场比试已最快完成,正确最多为胜,那么这样算来,季涉确确实实错了三处不假。
    这时,起先站出来宣读规则的关山长老站了起来,宣布道:“那么,经此评议,本组比试,夺得魁首的便是尹赐,其二就是……”
    “师父,”尹赐此时上前一步,拱手道,“季师弟既能想出改进的法子,那两个错处不应作数,加之他完成的速度也在弟子之上,这个第一,弟子受之有愧。”
    关山微微皱眉,转头去看季涉:“季涉,你说哪?”
    “今日的法子不全算我自己想出来的,也是昨日拆装旁的东西时得来的灵感。”季涉淡淡道,“错了便错了,我又不稀罕这个第一。”
    众人听他前面一句,有些人还忍不住感慨这小子总算实诚,倒也并不倨傲,谁知他后面冒出这一句,可谓是瞬间点燃了全场的不满,二楼的看台上嘘声顿起。关山长老虽了解他的性子,但也不免头疼,一锤定音道:“行了,就按原先的规矩来,本场第一还是尹赐。”
    “师父——”尹赐还要再说,却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五人晋级,推让什么。”
    此事就算到此有了定论。
    第42章 西北有高楼十一
    这组结束之后,很快就换了第二组上场,安知灵没什么兴趣,便悄悄退了出来,想去找找季涉。
    她出来并未看见第一组下场的弟子,但又想到自己昨日既然已经与他约好,干脆就在外头找了一棵大树,撑着伞在树荫下站着等他来寻自己。
    她在树下刚刚站定,忽然脚下“叱”的一声,一把小箭在她脚面前一寸的位置扎进了土里。安知灵一抬头,果然看见一旁的树上,垂脚坐着的少年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挑衅地看着她。
    “怎么样?”
    安知灵眉头一挑:“什么怎么样?”
    季涉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昨天不是你说我弩片的位置不对,所以出箭时总有声响吗,今日你看如何?”
    他这一说,安知灵才注意到刚才他在一旁的树上朝自己发箭时,确实没有听见声响。不由问道:“你昨晚自己想出来了?”
    “你说弹片位置不对,我就拆开来重新换了几种法子试试。”
    安知灵反应过来:“你刚刚在里头说,这法子不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个?”难怪顾望乡当时说他还不算太笨,能自己改装弩片的位置,还用到今日的比试里去,确实是个有些天资的。
    季涉轻哼了一声,应当就是默认了,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得意,又想极力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来。安知灵却疑惑道:“既然如此,那抱石山人说你将机关鸟尾巴的齿轮装反了,又是为什么?”
    提到这个,季涉却是一副被人踩了尾巴的模样,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还要逞强:“就是一时大意装反了,否则还能为什么!”
    “噗嗤,这么简单的事情能弄错,就是底子不好。”顾望乡也不知何时现的身,闻言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这话季涉自然是听不见的,安知灵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他:“你平日里课业成绩不好?”
    “关你什么事!”
    那就是了,安知灵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她转头看了顾望乡一眼,轻声问:“你怎么想?”
    季涉古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但安知灵没搭理他,只见青伞下一触即散的灵体,伸手摸着下巴,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片刻才说:“把你那个乾坤匣给他。”
    这便是还要再看看的意思了。安知灵从袖子里取出了那日在花朝节的小巷里用过的匣子,一边伸手递给对面的人一边轻声嘀咕道:“真不考虑尹赐?”
    顾望乡不耐烦道:“我一看那些老学究的做派就心烦。”
    季涉只觉得眼前这人奇奇怪怪,虽不清楚她的底细,但念着她昨日说出的话对机枢像是有些研究的,才没扭头就走:“这是什么?”
    “乾坤匣。”安知灵言简意赅道,“不过,被我弄坏了。”那日小巷里用过一次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时太紧张,用力过猛,回来之后才发现这乾坤匣忽然怎么按都没了反应。
    顾望乡要她拆了给自己看,但她哪里会拆,这事便一直搁在了一边。此时季涉接过那小匣子在手上把玩了一阵,眼中明显流露出了几分兴味:“这是哪儿来的?”
    “朋友送我防身用的。”
    “你朋友出手还真大方。”季涉倒也不问她是什么朋友,“你想让我帮你修好它?”
    安知灵摸着他的脾气,眼珠子一转话到嘴边却改成了:“那也不是,这东西坏了就坏了吧,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拆了玩玩。”
    季涉轻哼一声:“谁稀罕?”手上倒是一点儿没有将东西还给她的样子。
    安知灵嚼着笑:“我手上还有个比这东西精巧百倍的……”
    “万倍!”顾望乡在旁着重强调。安知灵理也不理,接着说:“你要是有兴趣能将这个拆了重新装好,我倒是可以给你看看那个。”
    “什么东西?”
    “宝贝哪儿能这么容易拿出来给人看。”安知灵故意吊他胃口,“你要这东西都琢磨不透,拿出来给你也是牛嚼牡丹。”
    季涉在半空中抛了几下那乾坤匣:“你倒是不怕我将这东西私吞了?”
    “我说了,这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季涉依旧狐疑地望着她,似乎在猜测她这话的真假,过了半晌才一把握住空中落下的小匣,拍板道:“一言为定。”
    安知灵打着伞临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这里头应该还有几枚化水针,针上有毒,你拆的时候当心一些。”
    从机枢回去的路上,安知灵问身边的人:“那乾坤匣拆起来到底难不难?”
    顾望乡有些骄矜地表示:“看人。”
    “除了你。”
    顾望乡毫不犹豫:“难。”
    “哦,”安知灵装作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继续问,“那你觉得他要花多久?”
    “五天吧。”顾望乡道,“五天修不好,就不用打这山上弟子的主意了。”
    他前头刚说了难,如今又说只有五天,安知灵觉得他未免有些苛刻,不过开玲珑盒到底是他生前遗愿,她既然不懂这些,也未多说什么。
    后面她果然又连着去了机枢宗三天,春试到了第五天,已经过了一半,随着淘汰的弟子越来越多,倒是空闲下来许多人在山上各处围观比试。最热闹的依然是剑宗,其次便是乐正与文渊,连机枢也比头几天热闹了许多,若不能早早到场,就很难寻到一个好位置。
    方旧酩和谢敛第五日去了机枢宗,同行的还有明孺与他二姐明乐。
    明孺昨天刚结束了他今年的春试,大概是因为原本期望就不高,倒也没有多沮丧。方旧酩与谢敛属于忙里抽闲,花朝节那本册子最后统计的名单出来,大概还有十来个人,其他各宗这几日多少抽空去看了几眼,倒是机枢今年还是第一回 来。
    明孺在山上很少提及家中与谢敛的渊源,许多人看见了只以为他是跟着方旧酩一道来的。一路上,明孺明乐姐弟走在前面,方旧酩与谢敛落后几步在后面说话。这几日山中多贵客,往来的弟子也早习以为常,但在路上看见这四人,多半还是会多看一眼。
    四人到了凤鸾涧,正遇见尹赐。机枢首席这两年迟迟还未定下,但山中多有传言,这位尹师弟应当是十拿九稳,凡是遇上门中大事,机枢也多由这位师弟出面,因此谢敛与他倒是打过一些交道。
    机枢今日的比试在广场空地上,进去之前,每人取了自己随身的弟子令出来交给外头守卫的弟子检查放行。尹赐跟他们一道,看见明乐用的是方旧酩的牌子一时好奇,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怎么不用无咎的牌子?”
    无咎是谢敛的字,入门时三清道人亲自取的,刻牌时用的也是“咎”字。明乐莞尔一笑:“让方公子拿去做了人情。”
    “那真是好大的人情。”尹赐笑道,见他们并无透露的意思,便也没有细问。倒是站在外头检查令牌的弟子,抬头看了看他们几个,欲言又止。
    尹赐今日要上试场比试,先一步告辞。明孺百无聊赖,他对机枢的比试其实无甚兴趣,若要他选,他必定是要去龙吟潭看文渊比试的,但明乐难得上山,他们既然要来机枢,他也只得作陪。
    正张望间,忽然看见有人打了一顶青伞缓缓上山,这青天白日无风无雨的天气下,倒是十分打眼。他觉得奇怪,不免又多看了几眼,等那青伞快走到了近前,露出伞下的人来,他才不由惊讶地喊出了声:“阿湛?”
    安知灵这几日为了玲珑盒中的顾望乡,出门必要打伞。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也是不免诧异。
    她的身份于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而言,自然不算秘密,但是既然在藏书阁中抄经,阁中难免有些弟子出入,为了方便起见,她对外一律用的是“安湛”这个名字。她听对方喊得亲切,一抬头发现果然是明孺。
    只是目光往旁边一移,才发现他身旁还站了几人,个个都是熟面孔。
    这几人显然听得明孺这一声喊,也看了过来,目光相交时,那边显然也是一愣,只有明孺像个浑然不知的傻子,还朝她招手招得正欢。
    与方旧酩上次正式相见还是春试前的事情,这回相见,只见他怔忪片刻立即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神色,倒是很像他的做派。
    他们站在广场外,安知灵也不好视若无睹地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等她走近了,就听明孺问道:“没下雨你打着伞干什么?”
    “怕晒。”
    “娇气!”嘴上虽这么说,明孺倒也未多纠结,先与他身旁的女子介绍道:“二姐,这是与我一同在藏书阁帮忙的同侪。”
    “小弟顽劣,在山上有劳姑娘照顾了。”明乐倒是不想还能有与她搭上话的机会,不免好奇又有礼道,“姑娘姓……”
    “安。”安知灵当着身旁另外两人面不改色道,“单名一个湛字。”
    明乐闻言似乎一愣,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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