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心不在焉地划了一段,这段河道安静,两人对坐着无人说话便显得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受不了似的:“你为什么这么坐?”
    “什么?”
    “一般船客会背对着坐,”她耐心解释道,“你这样,一路便觉得船在倒退。”
    船上的人安静了片刻:“你想我转过去?”他弯着腰刚起身,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安知灵忙迭声喊他:“算了算了,你就这么坐着吧。”
    他便又乖乖坐下来,眉头微拧,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仔细看他双手紧扶着两旁的船身,如临大敌似的。安知灵觉得他这模样难得有些可爱,又忽然想起在昳陵,二人从水下的墓道出来时的情景,猜想他应当是不会水的,一时又不免有些心软。
    “放心吧,我划船的本事很好。”
    谢敛脸上神色一僵,欲盖弥彰地将扶着右边船舷的手收了回来,只剩未受伤的左手扶着,掩饰一般掩唇咳了一声:“划船是跟你外公学的?”
    “恩。”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知灵有些意外他竟会对这个感兴趣,不由抬头看他,谢敛却将脸撇开去,过了半晌才默默道:“左右无话。”
    江上摆渡会遇见各种各样的客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想要找人倾诉的、上船以后一言不发,不愿与人多言的、还有热衷于同船家打听这江上发生过的趣事的客人也不在少数。安知灵笑了笑,一边摇着手中的船桨一边回忆起来:“我刚开始不爱说话,他就把我带在身边,等我大一些,就将我寄放在邻居家里,等太阳下山就划船来接我。我那时候常坐在码头等他,他一来就将我抱到船上安置好,再一块回家。”
    大概从那时起,对她来说,江上这孤零零的一艘小船便开始有了胜过家的意义。
    安知灵目光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后来,楚桦江一年春汛发了大水,淹没上游许多村庄。等到了我们这里的时候,江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江上漂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物件,锅碗瓢盆、破落桌椅,还有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死尸,有牛羊的,也有人的。
    “许多男人撑船去替人捞尸,女人们就去江边捡一点还能拿回来用的东西,若是没被水泡烂了,能拾回来补贴家用。外公当时不许我去,他对尸体、鬼怪这些东西素来都很忌讳。我在家待了两天,终于没有待住,第三天时偷偷溜出去到了没什么人的河滩……”
    她的声音低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说似的:“外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水上漂着一个篮子,里头躺着一个死婴。婴儿的怨念素来是最难化解的,可惜我当时不知道。
    “等我注意到篮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忽然——”
    她说到这儿微微一顿,谢敛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垂着眼,握着船桨的手指微微用力,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过了许久才能继续流畅地接了下去:“她忽然朝我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等我察觉出不对,准备离开,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不能动了。”
    事到如今她其实已经不能再很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他站在水里大声地喊她“快走”。她慌慌张张头也不敢回地跑上岸时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外公下水把我从水里抱出来之后,一直催我往岸上跑,我跑上岸以后找到附近的渔民来帮忙,可再回到江边时,他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篮子里的女婴,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谢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后有找到他的尸体吗?”
    “洪水退后,潮水还急,楚桦江这么大,除非冲到岸上,否则尸首难以打扰。我在下游找了半个月,无功而返。”
    过了好一会儿,谢敛才笨拙道:“他待你很好。”
    “确实很好,”她叹了口气,“在明家,哥哥待我很好,到这儿以后,外公待我很好,再来荒草乡,夜息待我也很好。这么想来,我运气其实不错。”
    谢敛:“以后还会有别人也待你好。”
    安知灵一愣,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谢敛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我姐姐性子温柔,她如今即是你的嫂子,自然也会待你很好。”
    安知灵盯着他,忽然道:“你这是想劝我回明家?”
    谢敛撇开头,便听她笑了起来:“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安知灵故意道:“我在荒草乡长大,那些长安城的正经人家必定不敢要我,到时候我哥哥强逼着要你娶我,你可怎么办?”
    她原是玩笑话,不想对面的人想了一会儿,竟是认真道:“我与你有婚约在身,你若是愿意回去,我自然应当娶你。”
    安知灵被他这话唬住,过了半晌才呐呐道:“你放心,等我找到你师弟几个,这婚约便可不作数了。”
    谢敛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你不想成亲?”
    “你想成亲?”安知灵反问他。对面的人沉默下来,她便笑着又摇了摇手中的船桨,“你记得我在九宗的时候就问过你,若是那三小姐永远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谢敛其实不太记得了,但他大致能猜得出自己是如何答的,果然安知灵很快又道:“你当时说,你在山上多年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他心中微微一沉,又听她若无其事道,“你与明乐并无婚约,也早知那位三小姐或许并不会回明家了,这么多年却任由外头误会,可见你有心拿这桩婚事躲个清净。”
    她玩笑道:“我如今回去,以你的性格,自然会守约娶我,但如此一来,我岂非成了罪人?”
    她素来聪明,如今抽丝剥茧条理清楚将他过往二十多年的心思说给他听,叫他难以反驳,若换个人,实在当得起一句通情达理。
    “我——”
    “你想过十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吗?”安知灵忽然道,她望着两岸渐渐开阔的平原,不知不觉间船已经渐渐驶入一段窄窄的河道,两岸开始出现民居,很快眼前就是热闹的街市。
    “我想想你十年后会怎么样……”她沉吟一阵,“你如今已是剑宗首席,再过不久门中应当会给你安排新的住处,白鹿岩我去的不多,哪处景致最好?”
    谢敛不说话,她便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不老泉那儿。”
    “那就在不老泉那儿选一处修一个院子。”安知灵喜滋滋地往下说,好像当真就替他挣来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小院子。
    “你那时剑术应当已经大成,比现在还要厉害许多,十年里几番游历江湖,名号已经无人不知。那时候卫公子或许已经成了掌门,你下山的次数少了,就在山上专心钻研剑术,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帮着一同处理门中的大小事务。
    “我在九宗,每个人都告诉我说,你是剑宗近年来最有天资的弟子,那时你在剑术一途的成就或许会超过三清道人,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你自然也不会辜负他们。”
    他刚上山时,卫嘉玉说他有以身殉道的剑意,可惜过刚易折。后来谢敛想,那时候,卫嘉玉看见的或许并非是风雪中跪在山门前的他,而是师兄自己。所以谢敛拜师之后,卫嘉玉将他带在身边,他读什么书,便教谢敛读什么书。他天资过人,一生至此也并未浪费过他的天资,也希望谢敛心志坚定,全心全意不废天资。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确实将卫嘉玉当做榜样,除了剑术一道,从无分心想过其他。直到今时今刻,他却恍惚起了几分迷茫,他这一生除了剑以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吗?
    船绕过民居后头弯弯绕绕的河道,眼前一时又开阔起来,耳边传来沿街的吆喝声,安知灵找了个临近的位置将船停了下来,时辰正到下午,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她站起来望着两岸的商铺,故作轻松道:“婉婉晚上不在,我请你在外头吃吧。”
    谢敛却忽然问:“十年后的你又是如何?”
    安知灵低下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愣,自嘲着扯了下嘴角:“我啊——”她拉了一个长音,轻轻笑了起来,“我都不一定活得到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内容是一块的,我这周努力更得勤快一点。
    第87章 荒草故人二十一
    临近下午,距离饭点倒还早。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安知灵领着谢敛走进沿街的一家小面馆,这面店是一家五口自己开的,老板在后厨掌勺,老板娘负责柜台记账,两个儿子给店里打杂,还有个老太太,整日坐在店外头晒太阳。
    二人刚到门外,外头瘪嘴的老太太一抬头瞧见她,瞬间便笑成了一朵花:“哎呦,阿湛来啦。”
    安知灵客客气气道:“前不久出了趟远门,刚回来。”
    “好好好,”她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面生的年轻男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位是谁呀?”
    “是我朋友。”
    “长得俊,我们阿湛眼光好!”
    安知灵哭笑不得,只得问:“店里开张没有?”
    “开啦,”老太太站起来替她掀开帘子,“你一个人来也得专门给你下碗面。”
    他们走进去一看,里头还没有客人,店里两个小哥,正合力将桌上的椅子一张张搬下来。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早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抬头见二人进来,笑呵呵地迎出来:“阿湛来啦?快进来随便坐,还是老样子?”
    安知灵转头询问身旁的人:“河鲜吃得惯吗?”谢敛点点头,她便又转头回去与老板娘说:“那就老样子来两碗面,再加两个烧饼。”
    “好嘞,你随便挑个地方坐,我去后头说一声。”
    这面店约莫两间铺子大小,后头一个厨房加上自家住的小院子。二人挑了个最边上临窗的位置坐下。
    谢敛朝窗外望去,这儿正对着沿街的河道,外头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不断,邻家传来饭菜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是静虚山上没有的人间烟火。
    “你常来这儿?”
    “住在无人居的时候常来,后来搬到了小杜山,就来得少了。”
    “那他们知道……”
    安知灵摇摇头:“这家的小儿子有一阵子夜里出门撞了鬼,被魇住过。我正好是他家的常客,就顺手帮了个小忙。”
    话间陆续又客人进门,小小的面店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坐满了人,可见生意不错,老板的手艺确实应当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到一会儿,掌柜家的小儿子便端了两碗面上来,鱼肉熬得汤汁雪白细滑,面上卧满了贝壳蛤蜊和对虾,上头撒了一层葱花,看着确实叫人胃口大开。
    送面的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鼻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送完面也不急着走,反倒笑眯眯地同她说话:“阿湛,你之前去了哪儿?”
    安知灵便答:“去寺里住了一段。”
    “哦,那外头可有什么好玩的?”
    “和这里也差不多,”安知灵笑了笑,反过来问,“倒是这段时间,镇上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没有,无聊的紧。不过那些带着刀的江湖人少了很多,爹说是居主下令不准他们再来了。”
    “二郎希望他们来吗?”
    “不希望,”男孩撇撇嘴,“他们长得凶,有时候吃完饭还不给钱,大家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这既然是东乡的地盘,他们不给钱,你们可以去找东乡主。”
    “东乡主才不管这个,东乡那群人也不比那群江湖人和善多少。”男孩做了个鬼脸,“娘说南乡好一点,但南乡的人每月的税收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这么一来倒也差不了多少。”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些竟也是头头是道,模样看着十分可乐。谢敛挑着碗中的面条,也开口问:“西乡和北乡哪?”
    “娘不愿搬到西乡去,她说那里全是妓院;爹也不肯去北乡,因为那儿都是赌坊。无人居好歹在东乡,总比其他地方太平一点。”
    安知灵忍不住笑起来:“你爹娘说得对。”
    男孩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叫她发笑,但也忍不住高兴,又道:“不过最近这一阵也不大好了。”
    “怎么?”
    “镇上最近来了许多人,好像是来找人的,不过人没找到身上就没钱了,只能在镇上讨饭,看着可怜。”
    安知灵闻言,目光微微一黯:“你知道他们来找什么人?”
    男孩摇摇头,又想了想才说:“反正是家里人吧,我娘不叫我出去,怕我也被人拐跑了。”他顿了顿,又一拍脑袋,“对了,还有还有,听说居主换人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换了,”他语气里大有一种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的严肃,“前一阵来吃饭的客人都在说这个,好像是个女的,他们说多半和白乡主一样……”
    “二郎!”比他大一点的男子走过来训斥道,“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他说完歉意地冲桌旁的二人笑了笑,将他们点的烧饼递上来,拎着男孩的衣领又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拿一旁的剪子将饼剪开,递了一块给他。谢敛尝了一口:“义庄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安知灵道:“送来的人中途跑了,底下的人害怕担责多半不敢如实向上禀报。这段时间我叫人加强镇上各处的巡查,仔细检查沿路的马车货架。先不打草惊蛇,就怕他们连夜换了地方,反倒难以追查。”
    谢敛:“此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坑底的时候那个崔瞎子对我们用的迷药叫什么?”
    “夺舍,”谢敛问道,“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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