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穿一件青色云锦夹袍,腰间绑着一根鸦青色龙凤纹玉带,高眉深目,身材消瘦,眉目间颇有几分恣意风流。
    他出来之后像是被大堂上这人头攒动的情景吓了一跳,听小伙计磕磕巴巴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走过来同那男子做了个揖,客客气气道:“大哥不要生气,论理舍妹不是这么不通理数的人,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那男人见他和颜悦色应当是个好脾气的主,听他这样说,立即拉下脸,一手指着他的鼻子,高声叫道:“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包庇她了?我告诉你,今天要不赔我医药费,我就闹得全长安都知道你们杏林堂的大夫打人了!”
    “诶,”青年笑眯眯地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安抚道,“大哥多虑了,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我们杏林堂自然要给您一个交代。”
    那男人听了这才气呼呼地将手放下,双手抱胸显然是想看看他到底准备给个什么交代。
    青年收回手,又同他确认了一遍:“按您说的,您刚才没摸着我妹子的手吧?”
    “胡说什么!”男人骂骂咧咧道,“我摸她手干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青年笑吟吟道,“我妹子之前去外头采药不小心割了手,今早刚敷过药,那药粉沾到人不好。她大概是怕您给碰上了,情急之下才不小心打了您。您既然说没碰她,那一定就是她弄错了。”
    他转头去将一旁月白色衫子的女子喊过来,冷下脸道:“还不过来跟人赔不是,早说了歇两天不出诊,还跟我犟搭脉就两根指头,也不怕万一出了人命!”
    那男人听后也傻了眼:“什么出了人命?”
    青年转过头耐心地同他解释:“那药粉旁的没什么,但有些人过敏,一沾上会起红疹子,严重了说不准要出人命。不过好在这种情况少,十个人里也没一个,何况您也没碰她,倒是万幸。”
    男人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挽袖子,刚一掀起来,就见整个手腕上忽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不一会儿就痒了起来。他大叫一声,围观的人也瞧见了瞬间退开三米远。
    青年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您没摸着我妹子吗?”
    男人哭丧着脸,咬牙道:“兴许……兴许是她打我那下不小心碰着了,你们……你们可得替我治好了!”
    “不可能啊。”青年奇怪道,“我妹子伤在胳膊上,再怎么也不能一巴掌就给碰脸上了。”
    男人大呼小叫道:“我可没摸着她胳膊!我就挨了她手背,现在可半条手臂都麻了!”不光是半条手臂,他现在觉得全身上下都痒,心也越发慌了起来。
    青年瞧着他就差满地打滚的样子,笑吟吟地问:“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说您没碰着我妹子吗?您这说不准的,我找不到源头,也不好给您对症下药啊。”
    “碰了!碰了!”这么会儿功夫,红疹子已经发到了胸口上,那男人实在痒得遭不住,一手拉开衣襟,一手止不住地去挠,不一会儿功夫,胸前已是红了一大片,看着十分渗人,只能冲着青年讨饶,“是我……是我不对,冒犯了纪大夫,求您快给我开个药吧!”
    青年不满道:“大哥这话怎么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杏林堂作弄了你,我们开医馆的最讲名声,叫你这么一吆喝,全长安都以为我们怎么了你,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那男人忙道:“不不不,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就给您送个妙手回春的牌匾,你看这样行不行?”
    纪景兰有些看不过去,眼见着外头看热闹的越来越多,遂不耐烦地冷冷道:“行了,把药给他,让他滚。”
    青年闻言这才笑吟吟地松了口,装模作样地从身后的药柜里捡了些药材出来,给他包了个三十天的量,临走不忘嘱咐道:“牌匾就不必啦,我们纪家行医济世不图这些虚名,您把药钱结了就成。”他边说边喊身后的小伙计过来结账,最后一称竟要十两银子。
    那男人哪敢不从,虽知道这是着了他家的道了,但也只能匆忙掏了银子,将柜台上的药材一拎,就挤进了人群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一番,见没戏看也很快散了,转眼就剩下明湛三个还站在外头。
    纪景兰似乎并不领那青年的情,依旧冷着张脸。明湛捧着糕点过去时,正听她对他说:“谁要你用这歪门邪道的法子辱了我杏林堂的名声。”
    那青年讥笑着反思道:“说得是,杏林堂的大夫扇了病人一巴掌这事儿传出去还好听些,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你!”纪景兰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店里的伙计眼看着不好,立即冲着门外招呼道:“明公子,你怎么来了!”
    堂上的二人转过头,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客人。明孺有些不好意思地与纪景兰点点头:“我们过来取药。”他一边说一边目光止不住地往一旁的青年身上瞟,“这是……纪公子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纪景兰神情依旧不大好看,闻言只点点头算默认了他的猜测,但也没有主动要向他们介绍的意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明孺只好讪笑着同他打招呼:“许久不见,纪公子我们小时候见过,你还记得吗?”
    纪景同听伙计叫他明公子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不知怎么的明湛觉得他眼中的笑意收了起来,只虚虚与他点头道:“明小姐的弟弟,自然记得。”他目光一扫,倒是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停了好一会儿,像是微微一愣:“这位是?”
    明孺接口道:“是我三姐。”
    纪景同似笑非笑道:“明家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小姐?”他目光里有几分探究的意思,身旁的人忽然往她跟前站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纪公子刚才用的是迎风散?”
    纪景同闻言终于将目光从明湛身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男子身上。这回他倒是几乎一下子就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九宗谢公子吗?”
    纪景兰似乎并不耐烦听他们这样寒暄,走过来接过明湛手上的糕点:“走吧,我给你看看伤口。”她说着便领明湛往后堂走,留下谢敛、明孺、纪景同在前面大堂面面相觑。
    纪景同倒是不觉得不自在,医馆里刚刚闹过这一出,前头也没什么病人,他叫伙计给两人泡了茶,三人随口聊了几句。明孺好奇道:“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谢公子说的迎风散,”纪景同随意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些作弄人的小把戏罢了。”
    “真会出人命吗?”明孺忧心道。
    纪景同哂笑:“怎么会,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纪公子怎么会有这东西?”谢敛忽然开口问。纪景同眯着眼笑:“也是别人给我的,觉得有趣就留下了。”无论如何一个大夫随身带着这种东西总有些古怪,但没来得及再问,纪景兰就带着明湛从后堂出来了。
    她走到柜台后边提笔替她开药一边嘱咐道:“平时还是要注意忌口,你身子虚出门该多穿点。”明湛点点头,忽然一旁有人问:“会留疤吗?”
    “这么深的伤口,肯定是要留的。”
    谢敛低着头不说话,纪景兰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前的大夫是不是留了一瓶冰肌膏?”明湛一脸茫然,纪景兰叹了口气,“你回去问问明夫人,那个可以继续用。”
    这时后堂传来一声响动,像是谁不小心打碎的茶杯。纪景兰眉头一皱快步掀开门帘往里走,便瞧见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站在矮桌旁。
    “娘,你怎么出来了?”
    明湛见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虽是看着这边但是目光空洞,显然是不能视物,她几分无措地解释道:“听见前头的动静,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纪景同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没什么,不过是外头有人打架,殃及到了大堂,如今已经走了。”
    纪母紧握着儿子的手,听见他的声音心下像是立时有了依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堂现在可是有病人在?”
    纪景同微微一顿,明孺已经开口打起了招呼:“纪伯母好,我是明孺,今天跟我姐姐过来拿药,您还记得我吗?”
    纪母听见他的名字眼前亮了亮:“明孺呀,我当然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哪!”她边说边朝着他走过去,纪景同忙在旁扶着她,眼看着她伸手握住了明孺的手,又问:“你说跟你姐姐来拿药,莫不是明乐也来了?”
    “我二姐今日有事,没有一同过来。”明孺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来的是我三姐明湛。”
    “明湛?”妇人听见这个名字露出些微的迷茫,“馨儿倒是没提过……”
    屋里其余诸人一时皆接不上话来,倒是明湛微微笑了笑道:“我出生福薄,自小离家,想来她在外少提也是怕我早早叫阎王收去了吧。”
    “对对,必定是这样。”妇人笑着点头连声道。
    从杏林堂出来,已近正午,正好去春来居找明乐和明宜。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明孺忽然道:“你们说纪景同他……”
    明湛听他欲言又止,但也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纪景同与纪夫人的态度似乎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绝不是个会自认门第配不上明家的人。”
    明孺叹了口气:“这么说,他果然是看不上我二姐了?”言罢,他又气呼呼道,“我二姐模样好性情佳,他有什么不喜欢的?不喜欢也就算了,一早为什么还要人来打听婚事,现在这样弄得两家都尴尬。”
    谢敛淡淡道:“明乐是个有主意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几人到了春来居,这儿是长安颇有名声的一家酒楼,里头的糕点做得很好,明宜每次来都闹着要买。
    三人刚一进去,就见明乐站在柜台,面前站了一对男女,不知在说什么。明乐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的神色,抬眼看见他们,像是松了口气。她面前的人跟着回过头,见到正往这边过来的三人明显愣了一愣。
    “谢敛?”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身长裙海棠红,眼尾上挑,长眉入鬓,生得英气勃发,不似寻常女儿家,见到他脸上神色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谢敛看清了来人,像是也有些意外,神色倒不似她那般惊喜,只淡淡点头:“好久不见。”
    那女子很是欢喜地抛下同伴,上前几步与他寒暄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回会留几天?过两天云秀及笄,我叫人给你送份帖子,你如今住在哪里?”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竟是一口气未歇,明湛在旁看得叹为观止不由向一旁悄悄挪了个步子,小声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明孺也学着她的样子凑近了低声答道:“卢云锦,英国公府上大小姐。”明湛肃然起敬:“表兄如何会认识英国公府上的人?”明孺含糊其辞道:“谢伯父生前与英国公有些交情……”
    “哦,”明湛似懂非懂,“那这位英国公大小姐倒是不错。”毕竟谢家家道中落,就算二人幼年有些交情,也应当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明孺撇撇嘴:“当真如此谢家落难时,怎么不见英国公伸出援手。你看我们在这儿,那卢小姐眼里可有我们?”
    明孺倒是很少背后说人,明湛好奇地转过头冲他悄悄指了指谢敛和那位卢小姐。明孺明白她的意思,隐蔽地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明湛了然,二人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时卢云锦身后有个男子上前一步,笑着打趣道:“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谢兄如何回答。”
    他一身锦衣玉袍,显然身份尊贵,明孺低声同她介绍道:“英国公大公子卢玉轩。”他们这儿正悄悄说着小话,卢玉轩却正巧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由一顿,不由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明公子的朋友?”
    明乐闻言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拉过了明湛的手,冲着卢云锦挑眉道:“阿湛来得正好,卢小姐刚才还在问我明家与谢哥哥的婚事。”
    明湛茫茫然地叫她往前拉着走了一步,心头一跳,便听她说:“这是我妹妹明湛,我们明家的三小姐。与谢哥哥有婚约的,正是她。”
    第105章 棠棣之华四
    卢云锦脸色一变:“明家哪儿来的三小姐?”
    明乐施施然道:“明湛身体不好打小跟着外公养在外边,也是最近才刚回来,卢小姐京中消息灵通,竟不知道这事?”
    卢云锦脸色难看,她确实听说过明家小姐回来了,但这事在京中并不张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自然也未留心,谁知道明家刚准备嫁了个二小姐,竟又来了个三小姐!
    她目光沉沉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明湛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但也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敌意。谢敛却忽然说:“阿湛刚回来,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这些话在外不要说了。”
    他这话是对明乐说的,语气虽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已经算得上重了。卢云锦见状,以为他对这桩婚事也多有不满,神色好了一些,但还忍不住开玩笑似的打探道:“怎么,三小姐竟不知道这事?”
    明湛清了清喉咙:“我——”
    “咦,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明孺只听身后一句软糯糯的声音,回头一看背后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量不高,看年岁约莫还未及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倒是显得一团和气,十分可爱。
    明湛下意识转头去看明孺,想问这又是个什么来路,谁知一回头却见刚才还冲她挤眉弄眼的少年,一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露出些手足无措的紧张。明湛心下更生几分好奇,再看那女孩已经走到了跟前,看见谢敛也是一副惊喜的神色,甜甜地叫了一声:“谢哥哥。”
    他妹妹倒还挺多。
    明湛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与此同时对她的身份也已有了几分猜测。果然一旁的卢玉轩说道:“云秀来得正好,正同谢兄说到你今年的及笄礼要请他过来,你意下如何?”
    卢云秀听了点头:“当然好。”她一边说一边朝着明乐他们看了过来,抿着嘴不好意思地邀请道:“明姐姐也来吧。”
    明乐对英国公府上这位二小姐倒是客客气气,明湛见那少女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旁的卢玉轩及时同她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不久的明三小姐。”
    卢云秀闻言下意识转头去看一旁的大姐,果然见她面色不虞,但倒是不忘礼数,又转过头来同她点头问好,顺道也与明孺点头笑了笑。少年垂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明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好在这时伙计牵着明宜的手过来,将打包好的糕点送来。
    难得碰见,卢云锦大概有心同谢敛多说几句,但此地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很快便各自别过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除了明宜之外,人人都显得有些心事。明宜坐在车上依偎在明湛怀里,翘着脚晃晃荡荡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拿起盒子里一块桂花糕,举得老高问其他人:“你们吃吗?”
    没人理他。
    他便将糕点递到明湛嘴边,一脸严肃地对她说:“阿——”
    明湛一愣,轻轻咬了一口,忍不住笑了起来。明宜见她笑了有些得意:“甜吗?”
    “嗯。”明宜便又邀功似的将糕点举到她嘴边,明湛摇摇头,“太甜。”明乐看了眼明湛笑吟吟的模样,心中似乎松了口气,见男孩吃瘪那副气呼呼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明宜显然把这当做嘲笑,很不服气地又递到谢敛面前:“舅舅吃吗?”
    明湛怔忪片刻,瞧着那块刚被她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正想伸手去取,对面的人却已经抬手接了过去。这回不光是明湛,便是一旁明乐与明孺也愣住了。
    “师兄……”不等明孺开口提醒,谢敛已面不改色地放到嘴边尝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回小桌子上,面不改色道:“确实太甜。”明湛低头一看,发现他挑着另一个角落咬了一口,看起来像只是不为了直接拒绝明宜。
    明孺也发现了,但目光在他们身上打转,还是有些古怪。明湛忙清了清喉咙,随口问道:“你喜欢那个卢二小姐?”
    她话音刚落,谢敛与明乐便一道看了过来,明孺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明湛一顿,有些古怪:“你不喜欢她?”明孺面色可疑地一红:“谁说我喜欢她了?”
    “你喜欢卢云秀?”明乐眉头一皱,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什么时候?”明孺申辩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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