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一仆一主之间,藏着一个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初元三十二年,彼时还是七皇子的云帝赵越依靠外戚夏氏及边关铁刃萧家军的支持,逼得太子赵启被废,后又将废太子囚禁在景元宫内。
    谁知就在旧帝驾崩,新皇继位之时,禁卫统领高远竟纠结太子旧部,冒死冲入景元宫将太子救出,意图与宫外势力汇合谋·反。幸而云帝早有预料,提前令萧云敬帅萧家军精锐在宫道伏击,将这一场八大不小的叛乱很快平息下来。那一日,太子余党几乎被尽数斩杀,无数的血肉染红了乾清门前的白玉石阶,而太子赵启则被逼自缢与景阳宫内。然而主谋高远却趁乱溜进深宫,劫走瑞贞公主作为人质,以图后谋。
    只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擒住得并不是真正瑞贞公主,而是阴差阳错地抓来了公主的贴身侍女花倩月。
    暮色初降时,一条僻静的小径上,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一人黑袍染血,正紧握缰绳策马狂奔,而在他怀中却还抱着一个娇娇弱弱的宫装女子。此人正是拼命从宫中逃出的禁卫统领高远。
    花倩月被高远紧紧钳在怀中颠簸了一路,只觉得头脑晕沉,腹中不断翻腾,却又不敢真得呕出。到这一刻,她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样,扮作公主的样子呆在内宫,等着公主玩够了回来。谁知突然冲进一个凶神恶煞的武夫,一刀斩杀了外面的太监宫女,又将她绑住掳了出来。
    马蹄不停,草木飞驰,如火的残阳慢慢染红了天际,像极了鲜血溅满宫殿时的场景。头顶不断有灼热的气息扑来,可连这呼吸中都是带了血腥味的,粗粝的绳索几乎要将手腕磨出血来。
    如果发现自己并不是真公主,眼前这人会拿自己怎么样,花倩月不敢去想,只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人在极度恐惧之时,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突然,身下的马匹发出一声长啾,硬生生被刹住步子。花倩月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个清润的声音破空传来,“高统领为何走得如此焦急,叫小弟追得实在辛苦啊!”
    花倩月的心猛地跳了跳,然后听见头顶那人咬牙切齿道:“萧云敬,你脚程倒是不慢。”
    那人轻声笑了起来,如夏日里的凛冽清泉,滴滴打在花倩月心上,她突然想知道,这样的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她鼓起十足的勇气,自那人臂间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长久的颠簸令她眼前还有些模糊,只见一片混沌之中,有人白衣银袍,执枪立于马上,最后一抹金光映在他发冠之上,如同天神般劈天蔽日地朝她伸出手来,连那白袍上的斑斑血迹,都无法污损他分毫。
    花倩月痴痴望着眼前这幕,心头仿佛突然空了一块,自他之后,再无人能填满。
    她眼看那人将银枪横于马上,又把玩着缰绳朗声道:“高统领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何必再多添个累赘,只要你将怀中那人给我,我自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头顶那人也笑了起来,笑声却阴鸷刺耳,他道:“萧将军就这么孤身赶来,仅凭只言片语片语就想我听你摆布,是不是太小看我高远了。”
    萧云敬眸光一闪,道:“高统领率禁卫多年,武艺超群,自然没人敢看不起你。”他突然懒懒勾起唇角,道:“不过要对付你嘛,只我一人足矣……”
    花倩月感到高远钳着她的手似乎动了动,从她的角度看得清楚,他们身旁的草丛中突然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心头一跳,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小心,有埋伏!”高远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抬手就要拧住她的脖子,谁知手刚一抬起,一杠□□已至,顷刻间就已死死钉入高远的喉间。高远不可置信地抬头,瞪起的双目还来不及闭上,就已断了气。
    电光火石之间,花倩月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身下的马匹突然受惊狂奔起来,而自己的身子也随着高远的身体一起被抛了下去。呼啸的冷风将脸打得生疼,她颤抖着闭上眼,以为会就此毙命。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落入乱石之中,而是栽入了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怀抱中,花倩月惊喜的抬头,那俊俏的眉目就在咫尺之处,可下一刻,她就在他肋骨处看见了一把带血的尖刀。
    高远埋伏在草丛中的接应部下,本想等他一声令下就上前围攻,谁知却亲眼见到主子被一击毙命,如此强悍的实力对比,令他们几乎要立即落荒而逃。可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个天神一样的白袍男子为了救从马上落下的女子,竟将后背完全暴露了出来。只犹豫了一刻,就有胆大之人冲出去用手中的尖刀狠狠刺下,可惜他在慌乱中却插偏了,只斜斜刺入了萧云敬的肋骨。
    眼看一击得手,那人惊喜不已,连忙回头招呼其余人一起攻上。可他忘了,虎落平阳也仍然是猛虎,而蝼蚁只能是蝼蚁。就在他笑容还来不及褪下之时,萧云敬已经反手抽回自己的银枪,一□□穿了他的胸口。
    但萧云敬毕竟受了重伤,怀中还抱着一人,因此也不敢恋战,只凭一身武力不断腾挪翻滚,硬是拖着花倩月爬回自己的坐骑,策马狂奔,转眼就将其余人甩在身后。
    两人一路疾驰到一条小溪边,萧云敬终于难以支撑,眼看身后已经没了追兵的踪影,才咬牙将缰绳拉住,又小心将怀中的女子抱了下来。随后捂着伤口勉强跪地,道:“臣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花倩月吓得向后连退几步,眼看他的身子摇摇欲坠,却不敢上前搀扶,只得咬着唇也跪下颤声道:“侯爷恕罪,我并不是什么公主,只是公主的一名侍婢!”
    萧云敬大惊,连忙抬头仔细端详面前的女子,果然发现她容貌虽和公主相似,气质却带着柔弱羞怯,确实只是一名侍女。方才自己救人心切,又是远远一瞥,竟未瞧出来。
    花倩月感受到面前逼人的目光,根本不敢抬头,心中忐忑不已:自己只是一名奴婢,却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会后悔救自己吗?会因此迁怒自己吗?
    这时,她却听他以轻松的口吻道:“公主也好,侍婢也好,我今日总归是救了一条性命,多少能抵消所犯下的杀孽。”花倩月闻言心中一松,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也许她实在太怕会被他丢下,太怕会见到他嫌恶自己的样子。
    萧云敬见她跪在那里不断垂泪,不由苦笑道:“这位姑娘,你能不能先将我扶起来,若不再把这刀拔出,只怕我就没命送你回宫了。”
    花倩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他扶起坐下,眼看他已经孱弱的半点力气都没,索性把心一横替他撕开上衣,陡然露出的精壮肌肉令她脸上微微一红,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却让她忘了害羞,只泛着泪花焦急道:“这刀该怎么办,我……我不会!”
    萧云敬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他一把握住花倩月的手,引着她按住自己的伤口,又虚弱地道:“用这只手按住,然后什么都不要想,狠狠□□就是!”
    花倩月吓得浑身发抖,但她明白自己如果再犹豫几分,这人就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于是她咬紧牙关,一手颤抖着按住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手握住刀柄狠狠拔出丢在地上,眼看萧云敬的面容顿时扭曲了起来,她吓得泪流满面,连忙扶住他道:“侯爷,你没事吧!”
    萧云敬额上不断冒汗,却虚弱地安抚她道:“很好,你做得很好!再帮我把伤口包扎起来,你会做吗?”
    花倩月流着泪点头,道:“我会,我小时候在乡下替我爹包过伤口。”萧云敬笑了起来,将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树干上,任由她为自己处理伤口。长久的失血令他意识有些模糊,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睡去,于是勉强提起精神和面前的人闲谈起来,“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家乡在滇城同溪镇,爹爹有时会去山里采草药换钱,如果运气不好遇到猛兽就会受伤,所以我就学会了替他包扎。”花倩月一边答着,一边撕下块布条,沾了溪水为他清洗伤口,萧云敬正听她软软的声音听得十分舒服,陡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不由嘶地一声皱起眉头。
    花倩月吓了一跳,手上顿时停了下来,萧云敬却很快恢复笑容道:“没事,这点疼我还受的住。你继续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扮成公主。”
    花倩月知道他是想借和自己闲聊集中神智,于是连忙回道:“奴婢名叫花倩月,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因为样貌和公主有些相似,公主有时会和我互换身份,让我扮作她的样子呆在宫里,她就扮作我的样子出去游玩。每次最多一个时辰,谁知今日正好撞见那贼人冲进来将我掳走。”这便是两年来她和公主之间的秘密。
    萧云敬听得摇头笑道:“这个瑞贞公主,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不安分。”花倩月听这话头他应该是认识公主,正想再问几句,却发现随着鲜血将布块全部染湿,他的身子越来越冷,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
    此刻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极有可能还会遇上赶来的追兵,花倩月替他将最后一块布条扎紧,举目望去只看到夜色茫茫,顿时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无措。萧云敬听到了她的啜泣声,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别哭,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去。”
    不知为何,在他轻柔的嗓音中,花倩月的心就此安定了下来,生死关头,她也不再想什么男女之防,索性将他的身子枕在自己腿上为他取暖,想了想又道:“要不我给侯爷唱唱我们家乡的小调吧,权当解个闷。”
    萧云敬笑得连着咳嗽了几声,道:“好啊,但是你不要唱得太难听,不然我怕会被吓得逃走。”
    花倩月也赧然一笑,随后朱唇轻启,为他唱起了一首乡间的山歌。她说话的声音虽然软软怯怯,歌声却是清丽婉转,好似带他越过眼前的黑暗,看见了山涧流水,碧草繁花。这一夜,她就这么陪他唱曲聊天,终于当天际泛起鱼肚白时,萧云敬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萧云敬慢慢睁开眼,只见初升的晨曦之下,十六岁的娇艳少女正提着裙摆赤足站在溪水之中,细碎的金光洒在她的乌发之上,潺潺溪水从她白皙的足腕处流过,她纤细的身影映在如链的波光中轻轻摇曳,好似一个轻柔而隽永的美梦,从此驻在了他的心中。
    萧云敬倚着树干慢慢坐起,不知为何,突然不想上前打扰这副画面。她一边撩水洗足,口中好像还哼着一首曲子: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山多路不平,哥要对妹儿一条心,妹就想哥来,到如今……
    那曲儿缠绵词儿大胆,好似一枚弯钩轻轻扯入心扉,萧云敬勾起唇角,发觉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便站起身走到她身后道:“在唱什么?也教我唱几句可好。”
    花倩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待看清他的眉眼近在咫尺,脸上便腾地红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跑远几步,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问道:“侯爷,你……你的伤好了吗?”
    萧云敬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气力已经恢复不少,他笑着道:“放心,修罗战场都没要了我的命,何况这几个蟊贼。”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不过我们最好找个地方先落脚,这里始终不□□全,我会留下讯号让我的部下尽快找到我们。”
    花倩月点了点头,见他步履还有些不稳,便搀扶着他穿过林子往外走去,幸好走了不久,就发现一个小小的村落,两人找了一户农户,怕户主起疑,便装成被歹徒劫去钱财的富商夫妇,恳求在这边暂住一宿。
    那家的农妇见这两人衣着华贵,相貌姣好,看着实在不像坏人,顿时心生同情,收拾了间屋子让他们先住下,又去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招呼他们吃下。
    两人饿了一晚,俱是饥肠辘辘,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吃相,风卷残云一将一桌子菜吃光。萧云敬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便由花倩月搀扶着先回房去睡下,这一睡就又睡到了暮色时分。一推开门,就发现花倩月正坐在院中,借着夕阳余晖,细心地缝补着一件衣袍。
    他很快认出那是自己的衣袍,她在逆光下低着头,唇边还噙着一抹笑意,萧云敬将身子靠在门板之上,静静看她动作,突然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像公主,她不是宫廷中娇贵的花,她像一株带着韧性的蘅芜,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都能散发出独特的香气。
    他于是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道:“烂成这样了,还补它做什么?”
    花倩月见被他发现,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这样好的料子,若是扔了可惜了。”她随后又笑着保证道:“你放心,我的手工很好的,肯定能补得好。”
    萧云敬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站起身伸了个拦腰道:“我饿了,去看看张大娘哪儿有没有什么吃得。”
    花倩月连忙也站起来,放下手中的针线道:“他们都已经吃过了,我见你在睡觉不好叫你。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萧云敬转过头,突然有些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道:“以前我在军中的时候,总想着能娶一个能陪着我为我洗衣做饭的女子,这样我在外不管再苦再累,回来能看到她的笑脸,喝到她亲手做得热汤,便能感觉我还有一个家。想不到今日真让我遇上这样一个女子。”
    花倩月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连忙低头嗫嚅道:“侯爷身份高贵,想娶什么样的妻子自然都能达成心意,不要拿我打趣。”
    萧云敬的笑容却突然敛起,目光变得有些深邃道:“不,越是身份高贵,便越不可能娶到自己想娶的女子,也过不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花倩月听这话语中隐有悲戚之意,心中不知为何变得又酸又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就在这时,方才出去串门的农妇突然跑了回来,带着惊疑地神色打量着萧云敬道:“刚才村子里来了几位军爷,说要打听有没有受伤的人住在这,他们要找的不会是你吧。你们该不是犯了什么事跑过来的吧。”
    花倩月脸色一变,与萧云敬互看一眼,:子里有人在找他,可来得究竟是谁的人?她见那农妇脸上的怀疑更甚,连忙翻遍身上找出所有值钱的首饰交到农妇手上,带了哭腔恳求道:“大姐,我相公真的没犯事,只是怕那些歹徒伪装军爷来找,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们在哪儿!求你了!”
    那农妇接过一大堆价值不菲的首饰,面上露出犹豫之色,这时,门外已经传来了嘈杂声,花倩月知道那些人只怕已经找来,容不得多想,连忙一把将萧云敬拽入屋内,又不容拒绝地让他藏在柜子里,自己则守在了门前。
    刚刚做完这一切,房门便“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有人大声呵斥着:“听说这里有受伤的人,快把他叫出来。”
    花倩月咬了咬唇,努力装出平静神色道:“这里只有我一人!”
    那领头人冷笑数声,挥手喊道:“搜!”
    身后的人立即领命在屋中搜了起来,屋子本就不大,转眼就已全搜了一遍,花倩月越来越惊慌,眼看一人正要打开柜门,她猛地冲过去以身子挡在门前,颤声喊道:“里面是我相公,他是受了伤,但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不准害他!”
    藏在柜中的萧云敬听出领头人的声音,正想自己走出,却陡然听见她这声喊,伸向柜门的手便猛地滞在空中。
    他年少成名,多年征战,许多人敬他怕他,却从未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说:他是我相公,你们不准害他!
    她的声音怕得发抖,可语气却是如此坚定,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来保护着他,萧云敬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有些东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击中心房,刻下一生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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