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这太学经师是个什么官职?”
    “无职无品,就是个执笔人,专在太学抄写经文典籍供学生研习所用。唉,我竟不知他的心思!”
    郑梦观忽来请辞,让刚刚放下心的长兄又郁闷起来。他知道二弟志在从军,不愿宦海经营,可这经师虽非职官,不也是翰墨文案之人吗?与他的志向还是违背的。
    然则崔氏所虑却不在此,她以为,跟随二郎而来的三郎,不但捡了个大便宜,也似乎目的不纯。“他尚在太学读书时便是学中佼佼者,经师于他屈才,可架不住他乐意,自去安排定了才来告诉。事已至此,再由他几年也罢,只是三郎那边?”
    崔氏又将话说一半,然后蹙眉看着丈夫,托引其意。郑楚观相望,果也叹道:“三郎虽也及冠,却不比二郎二十岁时,自你提起他的婚事,我也在筹谋他的前途。这仓曹参军不是冗官闲差,我恐他不能胜任啊。”
    “那你不是应了他吗?如今再改恐怕不好。”
    郑楚观背了手,再三长叹,极尽无奈:“都是我的亲弟弟,亲近些的还好,那不亲近的就更要厚待才是。父母将这个家交到我手里,我纵不能发扬祖业,也不能让它散了,不散便是人心不能散。”
    丈夫的左右为难让崔氏颇觉心疼,她的私心再大,倒也大不过家业命运。一时间,她不禁深深反思。“那你教教三郎,让二郎也教教三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郑楚观看崔氏稍有急色,反又笑了,柔声宽慰道:“夫人,你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三郎担待的,也会好好教导他的。”
    崔氏颔首,心里才算舒坦些许。可未及再说两句体贴的话,阿春忽来通传,外头三郎到了。
    ……
    元日之后略无大事,云安满心里就想着那场探春宴,单是吃饭她很乐意,却就烦恼宴席的风俗,斗花、斗美。素戴便总劝她,闲时就拉着她穿衣试妆,只是她本无意,每次都是草草应付。
    这日,素戴又从云安的妆资里寻出几样惹眼的首饰,正欲回房与她试戴,却在廊下遇见了二郎。这人手里拿着个银方盒,神情悠然,似是早在等着了。
    “素戴,你随云安出嫁至此,有多久了?”
    这明知故问的是何缘故?素戴心里疑惑,只先答道:“四月来,如今是正月,快九个月了呀。”
    二郎颔首,又问:“那你称呼云安什么?”
    这又更奇了,他到底想问什么?素戴不觉皱眉,磨着两片薄唇回道:“叫娘子啊,除了偶尔玩笑,叫过名字。”
    二郎又摇头:“玩笑不算,平时却错了,至少这九月来,错了!”
    “二公子,你有话就直说吧,素戴不懂!”素戴急得直蹭脚跟,也从不觉得二郎是个谐谑弄人的性子。
    二郎仍旧神情自若,却将手中的方盒举了过去:“你把这个拿给云安,等给她妆扮好了,我再进去,你先不必说。”
    素戴不敢不接,先将原本的东西放了,及至开盖一看,竟是一支琉璃梅花钗,钗骨为白玉,钗头是琉璃质地的红梅,一共七朵,形态各异,生动若真。
    素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公子为娘子赴探春宴备下的!”
    “这是我为夫人赴宴备下的!”二郎着意清了清嗓子,眼里拂去几分深切之意,“云安九个月前就是我的妻子了,素戴,你以后不该再称她娘子。”
    原来这人盘绕了这么久,就为“夫人”两字!素戴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是是是,都是素戴疏漏,我这就给夫人好好打扮去!”
    二郎畅然点头,即看着素戴小跑而去。他想,称呼上的区别许只是小节,但云安自小坎坷,在亲娘处尚且失之爱护,他身为丈夫,便要尽力弥补,哪怕是这细微之处。
    房里,云安不梳不洗,披了件宽大的外袍便坐在暖炉前用早食。一见素戴进来,问道:“你瞧见二郎了吗?一清早的跑哪里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说着,云安又往嘴里送去一整块金乳酥。
    素戴得了二郎授意,自然不会说实话:“先不要管二公子了,我寻到了样好东西,保证夫人赴宴时光彩夺目!”
    云安也知素戴连日都在忙这些,仍未提起半点兴趣,一面用手指挑回嘴角溢出的乳酪,舔着唇道:“未必你还能给我换一副面孔吗?辞藻倒是会用,还光彩夺目?跟谁学的。”
    素戴不搭这话,却叫了两个小婢进来,一下将云安面前的美食都端了出去:“夫人,你也吃了一早上了,该梳洗啦!”
    素戴一时做起主来,云安也拿不住,未及开口便被推到了妆台前,而素戴连唤了两句“夫人”,她也根本没听出区别。
    二郎就站在内外室的那面隔屏后,脸上是温情脉脉的笑。
    ……
    黄氏院中常年清静,却自元日以来就再无安宁。西厅里,又见元日夜晚的情形,黄氏冷冷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儿子,而三郎面颊上透红的一个掌印,是黄氏刚刚赐予的。
    “为何不听娘的劝告,擅自去向兄嫂求娶周燕阁?!若非娘闻讯赶去,你是不是还想去周家提亲?!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黄氏训教得两眼涨红,既怒且耻。可三郎不卑不亢,一直都不曾松口,他晨起去长房拜见就是为了周女。尽管黄氏已郑重告诉他,兄嫂轻视,周女无心,可二郎忽然将官职让给了他,他便自觉又有了依靠,添了许多勇气。
    “二哥不做官,让给了我,我只要用心,何愁不能升迁?将来带着娘和燕阁自立门户,谁还拿门第说事?娘不就是在意旁人的眼光吗?这些都只是一时的!”
    这些话却让黄氏失望透顶,眼里流露一片苍凉:“你二哥不要的女人你要,二哥不要的官职你也捡着,这叫自甘下贱!官场和这家中没有区别,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只会为人耻笑。”
    “阿娘!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难听呢?”三郎实在听不进去,也觉得母亲近来变化太大——
    “长兄长嫂是做主之人,轻视我也罢,可二哥并不当家,又非初次拒官,就是他看我不高兴,才带我去见大哥的。他说官职不能私相授受,同大哥商议了才如此。他这么坦荡,必与燕阁无私,只要我婚后好好待燕阁,燕阁会回心转意的!”
    黄氏到这时才瞧出来,自己的儿子还是个情种,说了两车的话,每一个字都向着外人。“你是必要做这个官,必要娶这个女人了?”黄氏劝无所劝,冷笑着说道。
    “是。”三郎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复向黄氏磕头,然后起身转去:“儿让阿娘伤心了,但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不管娘怎么想,儿都会奉养阿娘终老,继续孝敬阿娘。”
    黄氏看着儿子一步步踏向门外,泪水无声滑落。她在郑家守了快三十年,头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儿知娘不愿,日前已修书一封遣人送去长安薛家,阿姊会理解我的,也会替儿安慰阿娘的。”
    踏出门槛的三郎又递来一句,终究走了。
    “不就是一个丫头么?我们三公子这般的品貌,将来未必只有一房妻妾,夫人暂且依他便是,何苦闹得这样呢!”顾娘上前扶住失神的黄氏,万般不忍。
    “我退一万步,让他娶了这府里的奴婢为妻都好,唯独不能是周燕阁,唯独她不能!”黄氏咬牙道,眼睛瞪得狰狞。
    黄氏原就是揪住周女的门第出身来压制这门婚事,可这句话又全部推翻了。顾娘深觉疑惑,思来却又大惊:“夫人!那……那快叫人拦住公子啊!别让他真去提亲啊!”
    黄氏却又反常的松弛下来,嘴角扬起孤绝的笑,仿佛一个破釜沉舟的死士:“你去,告诉他,我同意了。”
    “夫人!”顾娘一下跪倒在黄氏膝前,“不能啊!”
    “还是你说得对,我儿岂会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他总有一天会厌倦,也总有一日会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顾娘不敢,觉得黄氏话中有话:“那长房那边亦未必同意呢!方才夫人赶去劝阻,他们不也没有说话吗?”
    “阿顾,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不惊讶,而不是不同意。他们想必早有此意,巴不得我的儿子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更好把我们踩在脚下了。”
    ……
    素戴天生一双巧手,早是熟悉该如何打扮云安,二郎送来的梅花钗便更是点睛之笔。短短半个时辰,云安便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夫人,你看,你还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吗?”
    镜中人,穿着水波纹窄袖罗襦,系着云英留仙八破裙,不算华丽隆重,却把颀长单瘦的身架显得恰到好处;面上傅了微有光泽的英粉,又在颊腮打过檀红的两抹胭脂,弦月眉上轻扫螺黛,丹唇两边细描杏靥,这妆粉亦施得浓淡相宜。
    一头青丝尽绾头顶,几股交缠弄巧,若翻云抛洒,既非繁复,亦更轻巧。而那琉璃梅花钗便斜插在一股发束里,与面上红妆交相呼应,把个青春少女的清艳绝俗展现得淋漓尽致。
    云安看得傻了,看得深了,没有回答素戴,亦没有注意到,身后人悄悄地换成了郑梦观。
    “好看。”郑梦观忽一伸手,从身后抱紧了云安。
    云安蓦地一惊,先觉腰腹间一紧,才抬头望见镜中的面孔:“你去哪里了?吓我一跳!”
    郑二郎略松了松,将人转过正对,笑道:“我哪儿都没去,是你心不在焉,没看见我。”
    “是你又偷看了吧?”云安撇嘴道,但因妆扮过,又略显羞涩。毕竟,上一回这么细致妆扮,还是二人成婚时,那时互相也不熟悉。
    “那你喜欢吗?”二郎抬手抚往云安的鬓角,梅花钗位置最下的一朵梅花便正抵在那处,他轻轻将钗推了推,“我选的。”
    “这不是素戴拿来的吗?”云安只以为这支梅花钗和素戴连日拿过来的一样,都是她的嫁妆。即使她也不十分清楚嫁妆里有多少东西,但也丝毫没怀疑。
    二郎失笑,倒显得是他故意抢素戴的功劳了,也感叹,这丫头明明不输姿色,却对这些妆扮之物毫不敏感。方才他暗中看时,素戴将花钗拿到她眼前,她一句都没有问,就更不谈夸赞了。
    罢了,二郎只好细细与她解释:“我都听见了,长嫂告诉你要去参宴的那天晚上,你听说要斗花,就说不想去了。云安,你好看,我不觉得你很平常,你也说过不会容得别人非议你的相貌,那你自己更不应该自轻啊。”
    原来,这人那夜不提,却还是听见了探春宴的话,也这么,有心。“我不知道,反正我阿娘都没有说过我漂亮,我也觉得自己不漂亮,就算素戴说,那也是哄我的。”这一时,云安想起了悲田院的蕙蕙母女,蕙母就会很自然,很爱怜地夸女儿漂亮。
    “阿娘有苦衷,但心里一定认为云儿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提到柳氏时云安便不禁心酸,再听二郎柔声唤得这一声小名,泪水便瞬时夺眶而出。
    二郎疼惜地将云安搂进怀中:“云儿,很漂亮。”
    云安从未听人这样夸她,而被心上人唤着寻常的小名,更是平生未觉之事。她只是流泪,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就像在奠雁礼前第一次听到郑梦观的声音,除了好听,便是太好听了。
    “到那一日,不论别人是斗名花,还是绢花,乃至四海难见的奇绝之花,你都不要怕。因为云儿,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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