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已逝,七月流火,洛阳城早早地显出秋日的景象来。
    云安痊愈之后,郑梦观便才安心上职去,只是没过两日,老师周仁钧又告了病,而一连半月都不曾返监。半月中,二郎早去探望过两回,都看着尚好,不过是时气所感的小疾。谁知长久不见康复,竟至不能下地,病势发沉。
    这日恰逢学中放假,二郎晨起后便又要去探病。他心中急切,到了门首只匆匆跨马,却一抬头,望见他三弟从外头归家。三郎身着官衣骑在马上,庶仆前头牵马,这倒不怪,但这时辰,不应该是要上职去吗?怎么方向倒反了?
    二郎还没来得及去问,兄弟走近时,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他顿时明白了,严肃问道:“三郎,你昨日没有回家吗?在哪里吃酒来?今天也不用上职?!”
    三郎却就是宿醉而归,想迟一时再去官署,见二郎管他,根本不予理睬,下了马,大摇大摆登阶进门。
    尽管兄弟有过争执,二郎却不会与幼弟计较,但三郎懒撒懈怠的态度,分明怨气更深,由不得他要去劝阻,拦下人道:
    “既在职分,就应该尽心所事,如此酗酒不归,疏忽职事,岂是男儿立身之法?我们是手足至亲,家中也没有人望你不好,若你执意偏狭,只会自损,又何苦来?”
    三郎被哥哥紧紧拽住手臂,虽走不了,却仍摇头晃脑,漫不经心,而一待二郎说完,反作一笑:“二哥是跟着我饮酒了,还是看着我上职了?你怎么知道我就疏忽职分了?未必二哥后悔了,舍不得把这肥差让给我,要夺回去不成?”
    “三郎,你是真的不懂?”二郎不放手,脸色发沉。
    三郎满不在乎,愈加轻蔑,猛一下挣开束缚,抚着手臂冷道:“我既做了这个官,那必然当得起,用不着二哥来评头论足。”他又轻笑,在二郎面前踱起步来:
    “父亲生前官至礼部尚书,那是何等风光的高位?再看看你和大哥,一个庸碌守成,一个不求上进,官场之事又懂得几分?凭着前几辈子的老脸能捱到几时?二哥还是好好反省自己吧!成日守着女人献殷勤,风花雪月,就是男儿立身之法了?”
    一席话好似颇有反驳之力,但二郎听来,却只觉陌生。这个小弟不是在争什么意气,而是早就变了,变得世故而媚俗。
    二郎没有再劝,复去牵马,只在扬鞭之际丢下一句话:“周老师病了许久,他是你的外父,你该去侍疾探望!”
    见二哥输了气势,三郎原正得意,掸了掸衣袍便要继续进门,忽听这一句比先前都平常的话,他反而在意了,神色惊诧。
    “夫人是不是几日前就回家去了?”三郎招来牵马的庶仆问道。他已经许久没理会家事了,都在为他的官场奔忙。
    庶仆答道:“是的,夫人去前与公子说了,公子怕是忘了。如今算来,也有五六日了,周先生的病倒不见好。”
    三郎听着,退了一步,目光转向二郎离去的方向,双手暗暗攥紧:“那二哥是上职去,还是去周家侍疾?”
    郑家能跟得公子身边服侍的,都不是等闲没见识的小奴,他很快又回道:“今天是初十,国子监放旬假,二公子想是不必上职的。”
    三郎顿步良久,其实心中,未必不知此情。
    ……
    二郎走后,云安无事,见素戴领着几个小婢在整理换季衣物,收了夏季薄衣,将秋冬之服都挑出来晾晒,便也过去帮忙。
    原本主仆间有说有笑,不想一个小婢从外头进来,传起闲话,倒把方才二郎与三郎门首盘诘的事说了。其间还犹重提到了三郎的那句:“成日守着女人献殷勤,风花雪月,就是男儿立身之法了?”
    婢子是为主人不平,觉得三公子说话难听,但到了云安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思考了。素戴瞧出云安的脸色,即遣散了众人,就单独与她在廊下说话。
    素戴劝道:“人多口杂就爱乱传言,夫人又不是第一回见了,何苦计较?想必二公子也没往心里去。”
    云安诚然不是初次见识人多口杂,她只是在乎,人言可畏。自与二郎坦诚相爱,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她已经快忘记了,二郎的志愿不在书案之间,而替二郎做决定的,就是她自己。
    欢乐之时无所顾忌,如今想来发人深省:竟是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而又蹉跎了他的韶华,让他成了一个儿女情长的小男人。
    “素戴,你整理着吧,我昨日看书房的铠甲好像落灰了,我去替二郎擦拭擦拭。”
    云安淡淡一笑,向书房走去。素戴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放心,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放心。
    明光铠与长剑各在架上,都摆得端端正正,虽未被人穿拿着,也自带一股逼人的英武豪气。云安没带擦拭之物,就连袖带手地一点点拂过。她想——
    就如爱美女子喜好脂粉妆扮的天性,仰慕军旅的男子又怎会不爱这样精良的武备?而女为悦己者容,是断不会自弃美貌的,那男儿爱吴钩,亦难真正放下这个广阔的梦想。
    人之常情,人之私情,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思绪纷扰,云安的眼眶不觉发酸,她收回甲上的手想揉一揉,却还不及碰到眼睛,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回头。一见,就是素戴来了,只是手里还捧着件大袖衫,是云安嫁衣中的一件。
    “怎么了?你取出来晒便是,不必问我。”云安只以为素戴是来请她拿主意的。
    然而,素戴朱唇紧闭,眼睛里竟透着惊恐,忽一下蹲,却往铠甲腰间翻开了那只绣字的步靫。她将步靫上的绣字靠近大袖衫的领口,似在比对,还是一言不发。
    “素戴?你究竟在干什么?”
    云安仍然看不出素戴的用意,有些急,便去拍她的肩。谁料只一轻拍,素戴竟瘫坐在地,而缓缓抬头,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素戴终于颤抖着开了口:“夫人还记得我说过这绣字的针法熟悉吗?方才我在整理衣箱,看见夫人的嫁衣,一下就明白了!”
    素戴尚显慌乱,也并没有太过指明,但对云安来说,这些意思已经足够她理解了:她的嫁衣是柳氏一针一线亲手所做,而这连带步靫的一套铠甲,是二郎敬重的大将军所赠,是这位大将军穿了二十年的旧物。
    原来,步靫上的这句“常恐秋节至”,真是将军的妻子所绣——原来,就是柳氏时常惶恐秋节到来,恩情断绝——原来,这就是柳氏曾经对薄情丈夫的一点痴心。
    而这薄情丈夫,恐怕至今不知步靫有字。
    “你,没有看错吗?”云安的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头脑嗡嗡作响,随之袭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她站不稳,也瘫坐下来,撑着精神取下步靫,用手抚摸绣字,眼睛却是看不清的。
    “素戴自小就是柳夫人身边的钟娘教带,柳夫人要我细心服侍夫人,所以也多次亲自教我,针绣、梳妆,都教过的……”
    “好,好。”
    云安不需要素戴再多解释,每多一个字就像往她心口多扎了一根绣针。可她去问,又是不想相信这样的事实。
    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她所憎恶痛恨的生父,竟会是她所爱之人的伯乐,而所爱之人最敬重的大将军,竟会是其岳父。
    “把东西都收拾好,这件事对谁都不要再提。”良晌,云安站起身,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也是想抹便能抹去的。
    “那二公子呢?夫人早与他说过往事,这回却不让他知道吗?”素戴只觉他们夫妻间情分不同寻常,是什么事都能分享的。
    云安径直向外走去:“不让。”
    云安回了寝房,她想自己再也不会踏足这间书房了。她可以维护生父在二郎心中的印象,就当还一还,对二郎因自己而停滞梦想的愧疚。但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与生父相关的东西,她觉得恶心。
    ……
    三郎自上回看见周燕阁一身新衣去人境院,虽有些疑心,却也很快消解于一室春梦。然则今日得知,这二人又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便还是难免忌惮。
    他回到房里左思右想,却终究不曾跑去周家探个究竟。他不屑与二郎同行,更不想让二郎觉得,他是听从了最后那句嘱咐才来的。他的心里,这层兄弟隔阂,不知不觉已成了深壑。
    如此一筹谋,到了午后,不想二郎却早早回府了,三郎暂且放了心,继续回他的官场,经营事业去了。
    二郎这处,原是更知避嫌,但见老师的病情稳定了些,就告辞出来,想用余下半日陪伴云安。回到寝房时,云安正在午憩,只是睡相不大安稳,口中喃喃似梦呓,身子躬缩若抱团。
    二郎素来细致,只想云安大约是做了噩梦,便俯身过去,要将人抱到怀中安慰。可才一凑近,他倒听清了细碎的梦语:
    “阿娘,阿娘别怕,云儿保护你……”
    二郎虽难知云安先前经历了什么,却是牢记着她的身世的,知道她为了帮助柳氏,什么都豁得出去。因而愈加疼惜,索性去唤醒她,不让她沉溺不愉快的梦境。
    二郎抚着云安的脸,在耳畔低呼,倒不用几声,她就睁开了眼睛。“云儿,是不是想娘了?”二郎一笑,将人扶持起来。
    “我没有。”云安猜着大约是自己说了梦话,只便掩饰,另道:“周先生如何?若非是周燕阁的家事,怕我去了给她添堵,我也该同你一起去的。”
    “老师尚好,我过几日再去便是,你不必多思。”二郎淡淡一言,心思还是先摆在云安身上,“云儿,九月是国子监的授衣假,我再多告一个月的假,陪你回襄阳可好?”
    “不是才回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回那个家。”云安有些急,不料二郎竟当真起来。
    二郎叹了声,怜恤地看着云安:“九月再去,便有一年了,岂是才回?云儿,裴家也罢,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与阿娘和解吗?你可以为了她赌上终身,一句软话却反而说不得吗?”
    云安低了头,她没想过这些,目下也有别的事压在心头,她不想应付这些沉疴旧疾。“二郎,你别逼我好吗?求求你了。”忽一下,云安竟哽咽了。
    二郎不知情,只是想帮助云安解开这个最大的心结,便见此状,才觉不对,忙捧起她的脸,切切问道:“云儿,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二郎越发关心,云安就越发愧疚,她忍不住扑去,紧紧地搂住了这人:“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你别再为我耽误自己的事了。只要我过得好,阿娘就会放心,就很好了。”
    二郎拍抚着云安的后背,一时也放轻松了些,想这丫头大约就是不太愿意面对,话说急了反而不好。
    “好,好,我不告假了,我听你的。”二郎柔声劝哄,心里却还在思量,稍待微微一笑,似乎又有了别的安排。他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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