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事毕,再无多留,随即转身要走。然则未及抬脚,却先见迎面来了人,并非寻常宾客,是李珩与韦妃。不必想,柳氏便知,这对夫妻是为云安伸张而来。
    按她为母之心,女儿受到这般摧残,她也是想要惩治真凶的。可一来,事有轻重缓急,她必须先见女儿脱险,才有心思理会别处;二则,云安清醒之后的态度言语,却分明是不愿再沾染追究的。
    于是柳氏也犹疑了,便索性想等女儿好些再论。但如今,她与李珩夫妻前后脚来到郑家,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也好,一鼓作气,顺理成章吧。
    郑家残局未收,郑梦观亦还跪在阶前,忽又见申王夫妇一道降临,真是来不及调转心绪。可先前便是韦妃接走了柳氏,他们倒未多想,只以为申王夫妻还是来护持柳氏的。
    然而,正当郑楚观敛束形容要去行礼,李珩环视庭院,却先发了话:“此处宽敞,就在这里吧。”
    韦妃一笑,只去柳氏身旁扶携,从容解释道:“我与大王原要去接夫人,不想夫人先到了,想已事毕。那么便再多留一时,看看恶人的下场吧。”
    柳氏心中了然,唯是默默颔首。
    至此,郑家众人皆不理解,相望之间又想询问,可还是被李珩打断。他微抬着下颌道,以凛然目色拂向郑楚观:
    “请郑侯把府上的三夫人,一并云夫人,都唤出来吧。”
    李珩才刚看过,院中的郑家女子,崔氏他认得,而郑濡年小,尚梳双髻,必非其人。他便只有先请出来,才好开场。
    郑楚观自然还不能明白,但不敢不从,先遣了下人去叫,才拱手问道:“不知大王因何而来,还请明示,卑人……”
    一语未了,李珩也未说话,却是方才遣去的下人指着院角廊下,呼道:“那不就是三夫人么!”
    那处自然正是周燕阁。她暗观已久,只知院中气氛不妙,却因离得太远,听不见各人说话。以至于李珩命郑楚观叫她,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
    而忽闻下人高呼,所有的目光都向她聚拢,她立时就懵了。她不过昨日才从周家回来,府上的风声如何,外头又有怎样的变化,都是一无所知的。正因一无所知,所以不自觉心虚起来。
    “三夫人请吧!”懵然间,韦妃的侍女青绵已走到她的面前,不容迁延,拽着她的手腕便将人拖到了李珩面前,“跪下!”
    周燕阁不敢不跪,脸色已然煞白。满院的人,无一个是她可以倚仗的。她的三郎,送葬事毕便去了官署,又有两日不曾露面了。
    李珩不屑多看周燕阁,冷冷一眼瞥过,仍气定神闲地等待黄氏的到来。可此时,一直跪着的郑梦观突然站了起来,面上悲怆尽收,眼中是比李珩更寒冽的目光:
    “云儿摔马真是你做的?!你在草料里放了绛石散?!”
    二郎并不知各样内情,但承蒙黄氏传言,绛石散药马之事早已不是隐秘。故而一听李珩传唤周燕阁,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然则李珩尚未听说此事,因也一惊,暂作旁观。
    周燕阁什么也说不上来,身子一跌,瘫软在地。她原不过是作壁上观,竟不曾想须臾之间,天翻地覆。但她想不通的是,绛石散之事唯有她与三郎知道,难不成是三郎背叛?却又为何呢?
    紧接着,郑楚观又急促追问:“燕阁,你说实话!府上近日的传言难道都是真的?!”
    他是家主,与二弟所虑不同,却更惊骇。只因,当初论及周燕阁和三郎的婚事时,他便心怀忧虑,怕生出事端。而如今的地步,更比他的忧虑严重百倍不止。
    周燕阁自是慌乱,但余力未尽,缓缓回神,将赌注押在郑楚观所说的“传言”二字上:“传言岂是真相?”她又摆出凄恻的神情,对着二郎逼出两行泪来:
    “二哥和二嫂闹成这样,不就是因为二哥听信了谣言,以为二嫂不贞吗?燕阁不会骑马,也不懂马,更不知绛石散为何物!况且那时叔父病重,我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这些话听上去固然真像这么回事,可此刻的郑梦观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心中已有对策,要先唤后院马奴前来质证。然而,吩咐未及启口,下人回禀,云夫人到了。
    黄氏除了没来旁观,也和周女一样,被下人传唤时,是不知缘故的。然则一路走来询问小奴,又见如此情形,她便瞬间明白了。她丝毫不慌,因为这不过是她早就设想过的一个可能。
    她要做的,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燕阁!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呢!”黄氏快步走到周女身前,脱口就将她的罪名“定”下了,惊惧之色,不可思议之状,装得滴水不漏,“你进得门来我是怎样教导叮嘱?多少次劝你妯娌和睦,你怎么能这般狠心,下如此毒手!”
    因二郎的质问,众人才大约能猜着些李珩的目的,可也并不知为何还要唤来黄氏。但李珩至此倒不说话,众人便只能先去忖度黄氏的言行。黄氏表现得极为痛心,看向二郎的眼神也是自责的。
    黄氏虽厌恶周燕阁,却从不曾在她面前显露,也真是如其所言,是多次叮嘱教导的。便正因姑媳之间一直融洽,周燕阁面对黄氏劈头盖脸的斥责,一下子就失了主张。
    她想自己好歹是黄氏的儿媳,而黄氏成日深居简出,性情贞静,再怎么闻知风声,也不该轻信,何况是这般斩钉截铁地将她推向深渊?她唯一的赌注,也摇摇欲坠了。
    黄氏素日为人如何,并非只有周燕阁清楚,郑家上下百余双眼睛看来,都认为她是最娴静知礼的。因而这般急怒问责的反常态度,便不由地教人相信。自然,也让郑梦观添了底气。
    “云夫人,你如此说,可是发觉了什么?”
    二郎所问正是黄氏想听的,她捂着胸口,皱眉长叹,似难以启齿地沉缓言道:“云安摔马那日,燕阁从周家回府看我,午后便出了大事。我晚了些才听闻,往后院去时正撞见燕阁,便要叫住她问问,可她脸色不好,慌促就跑开了。直到这几日,我听到了府上传言,便联想前后……然而,还是不愿相信。”
    黄氏那日并未去过后院,但周燕阁却真的去过。这一点,不论郑楚观还是郑梦观,连同崔氏和郑修吾皆是见证。而黄氏则是让顾娘前去查探时,从后院马奴口中打听到的。
    至于周燕阁所谓的“慌促”,也不过是黄氏煽风点火。因为按她之言,二人并未正面遇见,那周燕阁便不能确定黄氏是否看见了她,便更不能矢口否认了。
    如此,虽尚无实证,周燕阁却已经难以洗脱罪名了。
    “周燕阁!你简直是个恶鬼!”不及郑梦观问罪,靠在崔氏怀中的郑濡率先冲出来,柔弱的小丫头用上了浑身的力道,猛将周女推搡在地,怒斥道:
    “要去骑马的事,我是那日上午才在花园里和修吾商议定的,也不知你从何知晓!但你这么快就想到了害人的办法,可见你包藏祸心已久,说不定还收着许多毒药,随时准备害人!”
    此言一毕,黄氏先暗自发惊。郑濡固然是气极之语,却无意间将“许多毒药”点明出来。
    黄氏虽早已做好准备,将“许多毒药”藏到了周燕阁的住处。然则她的初衷并不是要引着旁人去查,而不过是为自己留后路,以防万一。若郑濡不提,郑家也未必会想着毒药这个关键,至多只会按常理推断,认为周燕阁早就销毁了证物。
    这一下,郑家若起了搜查之心,那另一件事许就会被“无辜”牵扯出来。黄氏所要应对的,一下子麻烦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原本按此情形,火势是不会伤及“无辜”的。
    而果然,黄氏的思虑未定,便听郑梦观喝令一旁四五个小奴:“去搜她的院子!看看她究竟有无收藏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燕阁一瞬万念俱灰,先已无言反驳黄氏,如今便更无法自清。因为,绛石散药马,真是她所为。而事后仓促,又连日侍疾、守灵,她也没有及时清理掉剩余的绛石散。
    于是,院中众人一齐往周燕阁的居所而去,周女则也被两个小奴左右拖拽去了。唯黄氏行在最后,与一直守在后头的顾娘相扶。
    顾娘是黄氏的知心人,自然看出黄氏有些不稳,便小声劝道:“虽多了一样东西,但他们岂知用在了何处,又用没用?不过都是周燕阁的罪证,是她藏着备用的罢了。”
    黄氏暗舒了口气,也算有了计较:“罢了,且先去。”
    二人不过粗粗作一私语,很快又恢复忧切痛心的神情,也稍稍加快了脚步。可她们不知,李珩虽走在前头,却早与韦妃暗通眼色,夫妻把这对主仆落后的情状都看在了眼里。
    几个小奴领命先去搜查,及至众人抵达,周燕阁的居所已被翻得凌乱不堪。屋内陈设四散于地,院中花木亦被践踏无遗,就像是遭了贼,然后又有风霜肆虐。
    不过一刻,在内房搜寻的一个小奴匆忙跑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向郑二郎禀报:“这东西压在衣箱里,怪难闻的,不像好东西。公子看看,可是什么?”
    二郎接来,尚未打开便从纸缝中洒出红色的粉末。他原也不懂这些无良马商哄骗人的东西,但还是在传言中了解了绛石散的效用和模样。于是,这包绛石散被他狠狠甩在了周女面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么狡辩!!你伤我爱妻,害我家门,阴毒至此,十恶不赦……”
    然而,二郎的话还没说完,怒火升到一半,在花台翻找的小奴又递来两个瓷瓶。这一次,他再无耐心等小奴说话,也不必辨别,一掌抓过两只瓷瓶,直接砸向了地上的罪人。
    周燕阁早是不堪,又才被绛石散迷了眼睛,只趴伏在地上呜咽啜泣,已不成个人样。
    两个瓷瓶倒未再砸中她的脸,但也就在她的头前砰然炸开。碎瓷飞蹦,在她颊上割开一道鲜红,也缀上了三五星点。刺痛令她惨叫,却不止是皮肉之痛——她平生自矜的美貌,她唯一拥有的,可引以为傲的东西,毁了。
    而这般惨状并不引人关注,更无人可怜她。众人的目光很快聚在了瓶中散出的两种粉末上。两种细粉,一样与纸包的绛石散无异,另一种,则是紫色的。
    紫色的粉末是什么呢?
    除了黄氏主仆清楚,李珩夫妻亦瞬间明白了。不动声色,韦妃轻轻嘱咐青绵:“去唤他们进来吧,是时候了。”
    既是惩恶,李珩夫妻自非空手,而事情虽和他们料想得略有差别,但终究同本同末,归于一源。
    青绵遵命悄然离去,而黄氏那头顾着自身,倒并未察觉。她在忐忑,在极力斟酌,目下的情形离最坏的局面,已不远了。
    唯一个好处,便是周燕阁满面血迹,精神颓丧,视线迷离,根本无力在意多出来的两样东西。便也不曾反驳辩白,近乎是默认了。思及此,黄氏忽然心气一提,背水一战般:
    “燕阁!你简直太过分了!便是看在与二郎同门多年的份上,你也不该下此狠手啊!云安善良大度,又哪里对不住你呢?!”
    这话自然只是前章,粉饰她作为长辈的痛心疾首,引人动容。含泪转目,她又向二郎说道:
    “事已至此,燕阁自然罪孽深重,但她是我的儿媳,我亦有失责之罪。只望你,能看着我的一点薄面,还有你与三郎一点手足之情,就让我送她去见官吧!我不会偏私的。”
    其实黄氏的目的还是没变,就是更急了,急于趁势了断,避开风险,将罪名止于周燕阁之身。
    而她真的快做到了。毕竟二郎还没到失去理智,要藐视王法,手刃周燕阁的地步。他也就是要拿周燕阁到有司法办,按律严惩。
    可,黄氏终究未能如愿。她的求告声未落,青绵便领着几个人回来了。也在此时,李珩忽然击起掌来,一声声缓慢而笃然,既为提点众人,更是提醒黄氏——
    她的闹剧,该收场了。
    跟随青绵进来的人一共四个:阿奴,许延,服侍周仁钧的周家老仆,还有一位斯文瘦弱的中年男子。
    郑梦观将眼看时,识得其三,唯许延是今日初见。而到了黄氏眼中,她竟遽然惊恐,那一瞬,所有的好胜之心便都荡然无存了。
    她不认得许延与阿奴,却认得其余两个。而让她骤然失色的,正就是站在最后的那位中年男子。
    李珩一笑,唤了许延上前,指着地上紫色的粉末道:“你去看看,那紫色的东西是何物,是不是,秦艽。”
    许延即去,拈起少许粉末细辨,又放在鼻下轻闻,很快大声而笃定地回道:“正是秦艽磨成的细粉!”
    至此,郑家人还蒙在一片云雾之中,也没人注意黄氏的变化。
    郑梦观能体会到其中必有更深的隐情,但也是无处去猜。喉中咽了咽,胸中沉了沉,他冷静肃然地问起李珩:
    “大王这般究竟何意?”
    “二公子莫急。”接这话的却是韦妃,她轻移莲步,淡笑从容,“吵闹了这半日,也该消停了,就让我给诸位说个故事吧!”
    韦妃着意加重了“故事”二字,然后目光同着余音,直直地朝黄氏扫去:“这个故事,别人不知,但云夫人或许是听过的。”
    这话也有余音,幽幽淡淡似轻烟无形,却已隐隐深深妙在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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