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万春殿,韦妃仍叫青绵送云安回府,但云安总想着方才那两位妾妃,心中疑惑,不觉脚步就慢了。她犹豫了些时,终究问起青绵,可青绵未语先叹,却是一副早有忧虑的样子。
    “那二位是上个月陛下赐婚的。殿下成婚多年,都只有太子妃一个,依照祖制,原也该遴选妾妃。只是,她们一来,流言闲话就多起来,说太子妃没有生养,不过倚仗家世。”
    人多口杂是非多,寻常人家尚不能避免,何况是宫中?云安很能理解。她也明白了,为何到京许久都不闻东宫的消息。
    昔日尚在柳宅,她无意中听见了许延与阿奴的谈话,说李珩初登太子位,各处未稳,是不宜分心女子的。而如今皇帝做主,已经赐下二妃,那李珩便更不能由着自己心意,这么快再纳新人。
    如此局面,于云安有利。
    “流言难禁,无非人心,你以后多多宽慰太子妃便是。”收起思绪,云安淡淡地说了一句。
    青绵点了点头,却又怯怯地说道:“无论怎样,太子妃是真心待娘子的,与其让不知根底的女子侍奉殿下,还不如自家姊妹。青绵看得出来,娘子是个善心人,若娘子能够姊妹相亲,与太子妃互相扶持,还有什么流言能够伤人呢?”
    这话足可见青绵的忠心,也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但云安只是笑笑,许久才道:“我姓裴,太子妃的母家姓韦,何来自家姊妹?方才连太子妃自己也说,来日册命,我的家世出身,是京兆尹裴家。况且,世事难料,说话要留几分。”
    青绵虽不蠢笨,但亦难知云安的心意,一听这话,方觉失口,慌忙低了头,仍默默引路。
    云安哪里和这小婢计较,抬眼见已将到延福门,便道:“你回去吧,余下的路我都认得,大宁坊极近,也不必车马了。”
    青绵却不敢疏忽:“奴婢不敢违拗太子妃之命。”
    “冯良娣和王孺人正在万春殿,太子妃需要你侍奉。是我执意如此,她不会怪你,回去吧。”
    青绵还是犹豫,心里只怕云安是恼她方才多嘴,却正此时,不知哪处忽有人道:“青绵,回去。”
    这声音,二人皆是熟悉的。待转身看时,那人已阔步而来,含笑背手,粲然挺拔。
    青绵即是下拜,口呼:“太子殿下。”
    李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云安愣住了,脊背僵直,心里难堪,许久才勉力动了动膝盖,行礼下拜。
    “不必。”李珩只离得两步远,忙便将人接住,“韦妃接你来的?来了多久了?”
    云安只从这人眼中望见惊喜,便才确定,此番召见与他无关。“回殿下话,是太子妃召见,臣女正要回去。”
    “云安,你不要拘束。”李珩掩不住欣喜,竟自回握云安手腕,“别来十月,一切可好?”
    云安惊于李珩的举动,只一下脱开,将双手都收到了背后:“殿下若无他事,臣女要告退了。”
    李珩是一时心急,却也是真情流露。如今云安已是自由之身,他也成就了大事,正是人间好时节。但见云安抵触,他才只有放宽一步:“才见面,就要走吗?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李珩待云安从来谦和,云安也不讨厌这个人,只是他身居高位,而又谜团重重,难免令人疏离。更重要的是,云安并不喜欢李珩,也从没想过再嫁人。
    三思之后,云安却是颔首,同意留下。她想总归不能凭空逃避,不逃避,就只有当面试探,寻机周旋。
    李珩自然高兴,也留了分寸,只在一侧引路,将云安带到了一处临水台榭。四下静谧,水面碧透无波,若翡翠澄净,绿玉莹莹。
    “云安,你一定好奇,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吧?我听许延说,你问过他,我为何忽然成了储君。”
    云安没想到李珩能够开门见山,她顿了顿,也直言:“那殿下能告诉我吗?我不止问过许延,也问过父亲,父亲更是讳莫如深。”
    李珩点头一笑,两手随意搭在阑干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在洛阳的悲田院里,你们把我当成贼了。”此事并不久远,云安很快答道。
    “其实不是贼,是奸细。”李珩笑得眸色闪亮,颇似玩笑,却又洒然,“我以为你是张氏派来的奸细。”
    这话虽让云安意外,但再去回想当时情形,又联想立太子诏中所书,便能明白几分。“张氏就是立太子诏中所写的‘凶党’?他们要害你,所以你格外提防。”
    “云安,你很聪明,但说得还不准。”李珩侧身正视云安,眉眼柔和,犹带一丝宠溺之意,“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李珩将自己的由小到大的经历,一并因何谋划大事,都原原本本述说了一回,就与当初在洛阳别宅,云安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他一样。只不过,他的往事更加惊心动魄。
    昭明德妃因护子而择了韦家的亲事,又将儿子送到洛阳避难,以至于生离成了死别,永成遗恨。而所谓凶党张氏,原来就是皇后一族,他们玩弄国器,愚弄皇帝,几乎要葬送了皇朝社稷。
    云安闻知骇然,亦从未想过海内升平的景象下,竟曾暗藏危机。而就在四个月前,李珩借祭母之机回到长安,联合多年聚结的才勇之士,策动了守卫宫廷的禁军,向皇后张氏发难,一举制伏。
    这便是立太子诏中所说的“呼吸之间,凶渠销殄”。
    云安明白了,裴宪为何不愿多解释,李珩之举说是清君侧,实则就是宫变。若稍有不测,胜负颠倒,那便没有功勋卓著的太子李珩,而是犯上作乱的逆贼李珩了。
    李珩还是气定神闲,云安怎么也瞧不出一丝血腥气,这人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可到底不一样了。
    “云安,怕不怕?我有没有吓着你?”李珩见云安目光凝滞,脸色也不似先前明朗,便有些担忧。
    可云安并不是怕,也没有走神,只是尚需慢慢消解李珩的故事。她提了口气,挤出一笑:“是我浅薄,常年只看父亲将襄阳治理得风调雨顺,便觉得天下都一个样。”
    “今后就一样了,一样的风调雨顺。”李珩说得踌躇满志,不觉扬面,仿佛已将家国前程看透,尽是一派不容反驳的锐气。
    国泰民安自然是好,有个英明果决的储君亦是国家大幸。云安看向李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却也止于敬重。
    “那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有没有话要同我说。”再开口,李珩的语态重又变得柔和,而似有所指,像是在提醒云安什么。
    云安最大的疑惑已经解开,余下便只有所谓的“婚事”了。故而,她也不必李珩话中藏话,心里想了想言辞,先道:“我刚才见到冯良娣和王孺人了,她们生得很美,殿下很喜欢吧?”
    “不喜欢。”李珩忽然正色,笑意尽皆抹去,“她们是陛下所赐,我只有接受。”
    “嗯,我才也听青绵说了。”云安眼珠稍转,瞥向水面,掂掇着又道:“等殿下将来继位,六宫充实,必不缺赏心悦目之人。”
    李珩微微皱眉,若端详般细看云安,目色渐深:“我不需要赏心悦目之人,我要的是知心人。”这心思,自钟情云安以来一直未变,只不过从前他无法对云安言明。
    云安感觉到李珩口气中隐隐的力道,也知,这力道就是她挑起来的,却仍作无辜:“原来如此,殿下与太子妃果然伉俪情深。”
    “云安,我要的人是你。”李珩又哪里听不出云安是故意,心中一沉,便索性点破,都不要再打哑谜,“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而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云安听得浑身一颤,即使这早在意料之中,“以为我是奸细也喜欢?殿下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才貌俱无,又嫁过人,出身也不好,如何与殿下匹配?!”
    李珩笑了:“谁说你才貌俱无?谁说你出身不好?嫁过人又如何?我喜欢,便不在乎!你我本该是良缘,是韦家对不起你!老天有心让你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排。”
    许是因为极其厌恶韦家,云安在知道自己与韦珍惠的关系之后,竟从未去想过,韦珍惠的位置原该是她的,眼前的太子殿下,也该是她的丈夫。
    若是如此,她也不必经历洛阳那一年半,便也不必将一颗心丢在那人身上。她或许真的会与李珩做一对恩爱夫妻,一生受尽荣宠。但命道从前不曾眷顾,现今亦不能轻易地物归原主吧。
    沉思良晌,云安红了眼眶。
    见心上人泫然欲泣,李珩万般不忍,但也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以为,自己一时说得太多,让她为难了。“云安,不是现在,我们慢慢来好么?你不要再伤怀过去,试着相信我。”
    “那殿下会给我多少时间呢?一年,三年,五年?”云安也知李珩并不能很快再纳新人,可终究有个期限,说着,面上苦笑。
    李珩凝眸,胸膛微微挺起,却是道:“我也不知多久,但总之,我不会让你和别人一样,我会给你最好的。”
    这当真是个不期然的回答,似有深意,却又是很坦荡的。“别人是谁?”
    李珩朗声一笑:“除你之外,都是别人。”
    云安皱起眉头,还是不大明白,但见李珩越发流露情意,又是不便再多追问的。
    见云安的神色好转,李珩安了心,又柔声道:“如今陛下养病,命我监国理政,我每日都要到政事堂听政,逢初一、十五,还有朝会。所以,我少有闲暇,不便见你。你在外头有何所需,有何要求都可以去找许延,他会尽力帮你。”
    “殿下事忙,就不必牵挂其他了。”云安低着眼睛说道。
    “还有你父亲。”李珩只想抓住这难得机会,把一切关怀都周全到位,“我向吏部细问过,以他的官声治绩,早该提拔重用。如今在京兆尹任上,也算人尽其才,想必他很快就能适应。”
    “父亲……”云安却是担忧,想起了天子脚下,人事复杂,而虽是储君授意,亦未必是个保护,“父亲尽心所事不假,但心地纯实,不甚圆融。若有何过失,必非本意,还请殿下明察。”
    “他才第一天上任,你就这样乱想,以后时日还长呢!”李珩却很旷达,又带着几分悠然,“你放心便是。”
    话到此处,已经说尽,放不放心,来日如何,谁说了都不算。云安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李珩亲自将云安送到了延福门,待人渐远不见,才含笑转身。而一抬眼,见到一袭黄色的身影。
    “殿下都和小妹说开了?”来者正是韦珍惠,她只身而来,唯带了一腔温柔,“她可愿意了?”
    李珩顿了顿,笑容收去,淡淡道:“今后不要随意接她进宫,她还不习惯,会适得其反的。”
    韦妃听出来,李珩也没有成功。“殿下不要忧虑,假以时日,她会想通的,会明白殿下的真心。”
    李珩见惯韦妃贤德的样子,这话亦听过几次,便颔首要走,却又顿步沉吟,片刻忽道:“惠儿,你自嫁给我便是王妃,如今是太子妃,若是将来,我不能给你皇后之位呢?”
    “那惠儿便尽力辅佐皇后。”韦妃仍答得利落、柔顺。
    “……嗯。”李珩却反迟疑,含混地应了声,终究抬脚往自己的寝殿去了。
    然则许久,韦妃都未挪步。她寂静地立在秋风里,身上的黄裙飘逸惹眼,是李珩赠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物。
    那天,李珩对她说:“你肤白,穿鲜亮些的颜色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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