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多日,云安都没有出门,成天看些杂书消遣,却又常常走神。素戴见她不快,便又搜罗了许多时新的异闻杂录来,可依旧作用不大。云安连这个最大的爱好也似乎不爱了。
    这一时,云安躺在外室的坐榻上,书简盖在脸上,左腿屈起,右腿翘着,倒是悠闲的模样。素戴端了盘胡麻酥酪制的甜糕进来,望之一笑,伏去跟前,道:
    “有好吃的要不要?”
    云安哪里要人说,鼻孔里早飘进了香甜味道,身子一弹,坐起身来,“你敢不给我?”说着,一并取了两块塞进嘴里,却又歪到另一头躺着去了,“吃吃喝喝,最是快活!”
    “娘子总算快活了?”见云安神色豁然了些,素戴也高兴,“那还要不要点别的?后厨多着呢!”
    云安挑眉瞥了眼,摇头:“若是天底下的事都能和吃喝一般,嚼碎了吞进肚里,便再也不见了,多好!”
    这话却是扯到了心事,素戴掂掇着,小心又问:“你还在想郑娘子的事?还是……太子?”
    云安先是不言,两眼巴巴盯着房梁,忽道:“太子待我用心到那个地步,是我没想到的。我是不是不该再排斥他了?”
    素戴不好答,顿了顿只小声问:“娘子也对太子动心了吗?”
    云安却是一笑,身子转朝素戴:“我若真的入宫为妃,你也得跟我进宫,这和当年跟我去洛阳大不一样,你敢吗?”
    “自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啊!”素戴脱口就道,“这有什么不一样?”
    “那可太不一样了!”云安忽而抬高了声调,两眼发圆,“进了宫,有品级有俸禄,穿不完的华服,戴不完的珠翠,还有吃不完的珍馐佳肴……是荣华富贵,飞上枝头啊!”
    素戴原还以为云安要讲什么大道理,却不料是这些戏言,撇了撇嘴,放下食盘,坐到了一旁的杌凳上。
    云安自然明白,伸出只脚往素戴身上蹭,忍笑道:“你不来问我,我也不逗你。好了,不说这些了!”
    素戴倒不是生气,只是关心,望云安早些厘清这些乱麻,不再终日烦扰。而说来,其实也是云安自己先提了,似乎要转变对待李珩的心意,却又辗转“不说这些了”。
    然而,只有云安自己明白,这种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就比如“动心”,她的心在哪儿呢?
    主仆间一时无话,可外头却细细碎碎传来响动,好像有人来了,却不见进来。素戴便起身去瞧,倒只有两个原就候在廊下的小婢,一问才知,是钟娘来叮嘱了两句话。
    “钟娘来看看娘子今日在不在家,又说娘子若要出门,便让她们先去告诉一声。”
    “就这样?没说为什么?”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但云安想来,钟娘不会无故如此,而钟娘之意,必就是柳氏的嘱咐。
    素戴摇头,也不解:“自到长安也没管过我们,我们也并没有闯祸呀。不过,也没说不让我们再出去。”
    云安又沉思了一阵,除了柳氏那头,也想不出别的。而若直接去问,柳氏既隐晦行事,想必也不会说。
    于是,她只有暗度陈仓的法子:“这几日你去打听打听,别惊动钟娘,更不能让我娘瞧见,就找我娘身边的小婢,能跟着她进出的,悄悄问了也不许她张扬。”
    素戴一向心思细致,这点打听套话小事正是她所擅长的,便一口答应了。
    ……
    安邑坊十字街之北座落着坊内最煊赫的宅邸,倒并非因为占地极大,而多是主家身份之故——韦令义,他如今不仅是手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更是皇朝储君的岳父。
    这一日,韦家中堂之内,韦令义正亲自待客,这客人亦非外人,就是郑梦观。他们二人是月初刚刚抵京的。
    “你知道,我是奉诏回京,和你一样,对长安的情形一无所知。”韦令义端坐,神情不浓不淡,“我带你同回,也只是因为你现在是我的亲从。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郑梦观亦是端坐,眉目间却紧拧着一股劲。
    他今日是为云安之事而来。他觉得韦令义既受李珩倚重,常有信使往来,便应该知晓长安的变化,了解李珩的心意。然而,韦令义这般坦荡,并不能为他解惑,也更令他感到自己的无能。
    这一年多来,韦令义将郑梦观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将毕生积累的作战术略都传授给了他。他因而成长得极快,与乌梁的数次战役尽皆全胜,已是北庭军中小有名气的年轻军将。
    “那时,将军提醒我要时刻记着自己因何重返北庭,难道是我一直理解错了吗?”郑梦观忽而苦笑,目光低了一重。
    “没有错。”韦令义很快接话,略抬下颌,深深地看了眼郑梦观,“如今我不妨同你直说,此次回京,朝事将有极大变动。陛下疾重,有意禅位,而若太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征乌梁。”
    郑梦观原本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听了,浑身一惊,脑子也醒开了。韦令义早和他说过,李珩十分关切北庭的战事,早有灭乌梁之心,而这乌梁一战便就是他的机会。
    只不过,从前他等待这样的机会,是为了有朝一日还能再争取云安,现在却似乎没有用了。他就算立下滔天的军功,超越韦令义,也无法与成为天子的李珩相争。
    韦令义眼见着郑梦观目色先明后暗,其实心中了然,说道:“云安为你委屈求全,成就你的志愿,所以你就算是为了她,也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你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去换来你想要的,以前是,如今更是!”
    郑梦观岂不知要为云安尽全力,可又不得不疑虑,韦令义为何如此肯定,未必他不知,天下有谁争得过皇帝?然而,就在他将要反问时,韦令义又恰恰言道:
    “太子属意云安,却至今没有纳娶,这或许有他自己的安排,但据我所知,也是另有掣肘。储君的婚事本不同寻常,而太子其人,更非浅薄。你便记住,王者之人,终究是王业为重。”
    话到此处,虽尚不能令郑梦观豁然开朗,但其中的深意已经十分明显了。韦令义果然是了解李珩的,这一席话下来其实就只四个字:静观其变。
    “我是军将,自不会疏忽兵事,辜负家国。将军今日还要入宫见驾,卑职便告辞了。”郑梦观说着起身,向韦令义行过一礼。他到长安后,并未应邀住在韦家,而是下榻在了城西的怀安驿。
    韦令义也知无事留不住这人,点点头,叫小奴送了出去。
    “客人走了?”
    外头的人才刚去远,里头又缓缓走来一人,韦令义闻声转脸,见是自己的夫人范氏,一笑道:“夫人有事找我?”
    范氏是韦令义不惜休妻娶进门的心爱之人,但自韦令义调任北庭,二人也是聚少离多,因而多年来,夫妻相惜之情一直未减。
    “我无事,不过看你一向不随意见客,就想来问问你,这是哪里的贵客。”范氏近挨韦令义坐下,顺手奉了一杯茶水。
    韦令义将郑梦观带在身边栽培的事,除郑家和云安外尚无人知晓,寻常亦不会有人多问。“不是什么客,只是我在北庭的亲从,来向我禀事的。”韦令义仍作淡笑道。
    范氏主内,不懂也不管韦令义的公事,因而一听是亲从,便不提了,又另道:“你稍待要入宫,必会见到太子,也顺便去看看我们的女儿吧?她很是惦念你。”
    “惠儿好吗?她如今是太子妃了,不同以往,行事该更加稳重得体。”韦令义自有爱女之心,却并无要去探望的意思,停了停,又对范氏嘱咐起来:
    “夫人呐,朝事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后廷更是息息相关。惠儿大了,有自己的处境,你我如今能为她做的只有谨言慎行。今后还是少去见她为宜,等到年节宫宴,自有召见。”
    这番话竟和韦珍惠说得一样,都是让范氏“谨言慎行”。
    可在范氏看来,她管不了莫大的朝局,亦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她希望身为重臣的父亲能去看一看在宫中势单力薄的女儿,既是鼓励慰藉,更算得一种示威,好让旁人都有所忌惮。
    “只是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就不谨慎了吗?你多久才回来一次啊!如此人伦常情,太子未必也不许?”
    范氏一时难平,想韦令义常年在外,亏欠家事,对她们母女一向千依百顺,怎么这次回京就变了?难道说,就是因为韦家另一个女儿出现了,而且深受太子宠爱,韦令义在其间要平衡些什么。
    “夫人!”韦令义不料范氏忽然就急了,一怔,却又不便再多解释朝政之事。
    夫妻间甚少红过脸,范氏亦不愿对丈夫做出相逼之态,辗转泄了口气,缓道:“韦郎,你我少年相伴,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惠儿出生之后,我也没能给你再添上一男半女,你不怪我,我也有愧。可惠儿毕竟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是你最亲的孩子,你若不助她,她便真是无所依靠了啊。”
    韦令义所虑是出于公心,原是别无他念的,直到此处他才恍然明白范氏的本意——有最亲的孩子,还有一个不亲的孩子。他也知道韦珍惠已经告知范氏有关云安之事,但连日来范氏从未点明,他便也不曾刻意提起。
    谁料,范氏的心思已经这样深了。
    “惠儿是我的女儿,有我一日,她便不会无所依靠。夫人,你莫要听信流言,自乱分寸,更不要害怕,外头的事自有我来担承,没有人敢无端生事,也没有人敢肆意欺侮!”
    韦令义说得无比恳切,只希望范氏能放下心来,毕竟这数十年来,他于范氏母女,是问心无愧的。范氏倒是没再说话了,只是目光中的平静,似乎并非毫无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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