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万姿长到二十五岁,冷不丁被妈妈叫一声全名,还会不由自主腿软。
    更何况此时此刻,妈妈还哐哐哐砸门,砸得浮尘惊慌乱震——
    “别给我装死万姿!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给老娘开门!”
    慌乱间,所有童年阴影悉数回巢,在校门口吃辣条被抓;在成绩单上模仿家长签字被识破;攒早餐钱买海报被戳穿……
    但没有哪次比得过今天,她被妈妈发现家里有个男人。
    还刚刚做完爱。
    “小心。”
    急急忙忙套裤管,万姿差点绊了一跤。幸好梁景明刚扣完衣扣,眼疾手快扶住她:“你妈妈怎么来了?”
    “我怎么会知道?!”万姿头痛欲裂,“你待会打个招呼就先走吧。”
    “好。”梁景明显然也很紧张,扣子竟然对错了眼。拆开重扣,他忙中抬起头,“但你一个人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是死罢了。”万姿简直苦笑出了眼泪。
    “……有这么严重?”
    “你不懂,我妈非常非常……难对付。”重重叹了口气,她打开了门。
    一个人在香港漂,万姿与妈妈暌违了有大半年。每次见面,她总觉得妈妈有说不出的变化,但仔细一看,其实还是那个样子。
    妈妈不算美人。瘦,五官紧凑,皮肤晒得太黄,头发染得过红,一双凤眼闪着精光。
    就像一切经历鸡飞狗跳,见惯鸡毛蒜皮的东亚中年妇女,她的神情起伏到极致,近似于冷静。
    唯有耸起的颧骨,紧抿的薄唇,泄露她那满满战斗感。
    “妈……”万姿尬笑,“你怎么来了?”
    “我下周去台湾环岛骑车,带点海鲜来看你呗,想给你点惊喜。”
    进屋落座,妈妈与刚才敲门时判若两人。从小见惯她变脸如翻书,万姿还是心底渗凉。
    自顾自翻打开保温杯,施施然烧水泡茶,一杯功夫茶饮毕,她才扫了眼梁景明:“不过很明显,是你给了我惊喜。”
    “阿姨好。”梁景明回答镇定,已换上得体表情。
    但想到他刚才赤裸上身开了门,误认妈妈是外卖员,还被她直击六块肌,万姿头皮一阵发麻。
    “你们……”目光在俩人间逡巡,妈妈噙了一丝笑,“是在交往吗?”
    “嗯。”
    没等梁景明吭声,万姿抢答。
    自从妈妈进门,气氛就一层层迭厚,此时几乎堆到了顶点。就像打发过头的奶油,硬得令人反胃发齁。
    “你看着年纪挺小啊。”仔细打量眼前男人,妈妈笑容更深,“今年多大呀?”
    万姿又抢话:“二十五。”
    “你让人家自己说。”瞪了眼她,妈妈转瞬和颜悦色,“你叫什么?”
    “梁景明。”
    “做什么工作呀?”
    “……还在读书。其实我——”
    然而截断梁景明的解释,妈妈越问越快:“二十五岁还在读书?哪个学校?”
    “港大。”
    “读研究生还是博士?”
    “呃,我——”
    “什么专业?”
    “金融。”
    “什么方向?”
    “……商科大类。”
    “什么属相?”
    万姿想插嘴,已经来不及了。
    盯着凝住的梁景明,妈妈一脸图穷匕见的悠然与快意。
    “小伙子我问你,你属什么呀?”
    “……二十五岁的话,”梁景明看了眼万姿,“应该属猪。”
    “哟,还算得挺快。”妈妈笑。
    “行了妈,他今年十八。”万姿彻底放弃了。
    小时候,她放学晚回家瞒不过妈妈;现在她长大了,可谎言一样不攻自破,人生一样经不起妈妈的火眼金睛。二十五岁的人是她,有猪脑袋的人也是她。
    但有件事,万姿很清楚。妈妈不可能喜欢梁景明。
    恐怕在任何长辈眼里,他都太年轻太不稳定。
    “阿姨,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梁景明声音很稳,长睫毛却微垂着。万姿知道,这是他惯常且仅有的方式,来勉力最后一丝体面。
    他是多剔透敏感的人,怎能看不出她妈妈的态度。
    “有事。”
    出乎万姿意料,妈妈倒是淡淡的——
    “这么晚了,一起留下吃个饭吧。”
    冬阴功海鲜汤。芝士焗小青龙。蒜蓉粉丝蒸扇贝。椒盐鱿鱼须。红烧鲍鱼粉丝煲。
    妈妈带来的海鲜加上梁景明订的外送,一桌子很快满满当当。都是万姿喜欢的菜肴,可她从未如此食不知味。
    “小梁,你多吃点。”
    万姿简直难以置信,妈妈会给梁景明夹菜。
    在她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妈妈凶,剽悍,控制欲强。要打理海鲜大排档生意,又要监督她生活学习。只要她写作业太驼背,妈妈都会暴跳如雷。
    怎么可能现在会温温柔柔,关照她来路不明的小男朋友?
    可妈妈的确变了,还跟梁景明聊起了天。不过叁两句话,便问出他的家庭——
    父亲早逝,母亲生病。他自己在港大念大一,有个弟弟在英国念书。
    总而言之,家里没一个完整劳动力。
    万姿听得坐立难安,唯恐妈妈发难。
    可妈妈仍一脸云淡风轻,继续给梁景明夹菜:“那你母亲很不容易,一个人要带大两个孩子。”
    “是。”
    “两个小孩的伙食费、教育费就是一大笔,更不要说日常生活、房贷……”
    “……”梁景明轻声,“其实,我家没有买房子。”
    万姿抬眸。
    视线落在他身上,简直能发出碰杯般清脆的声音。
    她就没想过,梁景明乃至他家都没房。她知道他家庭条件差,差到她从没纳入考虑范围内。但事实这么无情地撞上来时,她还是微微一愣。
    在随便一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置业问题足以引爆任何普通人的焦虑,万姿也不例外。
    更何况,她在香港这种弹丸之地。
    有个港女曾被骂势利,话语又被奉为金句。只因她在真人秀上说,“有房才有高潮”。
    可这话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能给你高潮,他有没有房,还一样重要吗。
    “没有房子的话……”万姿听见妈妈还在问,“你们是住居屋?”
    “不,公屋。”
    万姿的心更沉一分。
    如果香港等量代换到内地,居屋是经济适用房,公屋则是“更低一等”的廉租房。
    她没心思掂量,梁景明家到底有多穷。她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自己赤裸裸地把这事剖开说,心如止水的模样,令她觉得非常残忍。
    他明明是对尊严那么在意的人。
    “这样啊……”就连妈妈也有些接不下去了。
    “公屋地方很小,但这么多年,其实都住习惯了。”梁景明微微一笑,“现在生活还行,我和我弟弟都有奖学金,我平常也会做一些兼职,我家也一直有领综援……”
    综援,即综合社会保障援助。有个更通俗易懂的民间说法,“低保”。
    他说得很慢,声音很淡。
    回答着万姿妈妈,目光却聚向另一个人。
    他没什么表情,万姿却看懂了。
    仿佛妈妈不存在了,茫茫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梁景明与她对视着。
    他在坦诚地说,他在认真地问——
    我家没有房子,住的是最不起眼的廉租房。
    我还在读书没有赚钱,家境差到得领低保。
    我的人生如此真实且不堪,但我又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我就是一个这么样的人。
    而你,还想跟我走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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