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气冲冲地走了一截后,越走越慢。因为身后没有听到脚步声,而独自一人的长路,永远让她彷徨无适从。
    小娘子越走,脚步越沉重,越难以走下去。她鼓起勇气一个人走过深巷来看江三郎,但在走进来后,再走出去,那点积聚的勇气,就散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她心知肚明,她本来不用一个人啊。因为李信就在后面啊!
    闻蝉扭过头,看到李信还站在巷口看着她,根本没有陪她走进来。
    闻蝉眨着眼看李信。
    李信故作无知地回应她的目光。
    过半刻,闻蝉问,“你一个人走路,怕不怕?需不需要我陪你?”
    李信:“……”
    他看她一会儿,促狭一笑,竟没有借此挤兑她,可见少年此时心情之好。李信几步就跃了过来,跳上了墙头。他陪闻蝉走这段路,却依然是不走寻常路。而是她走巷道,他走墙头。但日光浮照,他与她同行。
    闻蝉翘了翘嘴角,心中觉得快活。
    这条漫长的小巷路,变得不那么无止无尽了。
    头顶偶尔传来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少年的脚步。偶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又是少年在等着她。这种有人陪伴同行的感觉,当真稀奇而喜欢。他不是她家里那些卫士,他是一个陌生少年,一个喜欢她的少年郎。
    这个喜欢她的少年郎,忽然开口,“知知,以后你来巷子这边找江三郎,我每天来这边接你。这么长的路,你就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谁害怕了?!
    闻蝉开口便要回击,然话在舌尖一顿,她颇为诧异地仰起脸,看高处那坐在墙上、无聊地看着她笑的少年。她心中突突,咬着唇,问他,“你觉得我每天会过来找江三郎?你不担心我找江三郎?你不是……”
    不是喜欢我吗?
    这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境界,是不是太高了些呢?
    绿帽子李信大手一挥,豪放无比。他都戴绿帽子了,境界哪是闻蝉能够比拟的。少年一脸唏嘘,一脸正经,还带着沉痛无比、忍辱负重一样的语气,“知知,我是个胸怀宽广的男人。江三郎这样的人,只要你喜欢,你想交好就交好吧。我无所谓,你不必考虑我的想法。我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行,我会陪你走这条路。每天看你一眼,我心里就满足了。我发现我之前太狭隘了,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喜欢她的全部,爱她的所有。哪怕她热爱勾三搭四,不停给我找别的男人来竞争呢?我不光不在意你和江三郎交好,我还会帮你出主意,教你如何才能追上男人啊。”
    “不必感谢我。我就是这般大无私、这般喜爱你的一个人。”
    闻蝉目瞪口呆:“……”
    她手扶着仰得酸痛的脖颈,用奇妙无比的眼神,去看那高高在上、长吁短叹的少年。某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李信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了。这是李信能说出的话?这是李信会有的觉悟?李信如果甘心当这种默默无声的人物,他何必总接二连三地和她扯呼?
    他不可能因为现在和江三郎关系不错,就放心把她交出去啊!李信要是这么好打发,那她之前都在忙什么啊?她致力于和李信撇清关系,然而这关系,她反而越撇越撇不干净……
    闻蝉用怀疑又惊呆了的眼神,敬佩地仰望着头顶的少年。
    少年坐墙头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之前一脸绷起来的深情模样,全部喂了狗。他戏谑无比地冲墙下少女眨眨眼,笑得止不住,“知知,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你是不是特别期盼我这么说?”
    闻蝉死鱼眼瞪他。
    而少年从墙上一跃而下,到她面前。他冷不丁地跳下来,让女孩儿往后退了一步,却仍然没退开少年的控制范围内。闻蝉仰着脸看他,发现李信好像长高了,她仰视他仰视的角度,让脖子更酸了……
    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吧?李信长高了一些,而她完全没变化……
    闻蝉心里悲苦,觉得老天真是不公平。她日日锦衣玉食,个子毫无变化。他天天风餐露宿,个子窜得那么快……在她走神时,李信往前一步,伸手,捧着她的面。俯下身,摸着她微红的娇嫩面孔,少年眸中厉色褪去,闪出几抹柔意。
    李信轻声,“傻知知。一堆男人喜欢你,我哪受得了。”
    闻蝉望着他,在他轻柔的话语中,在他有粗茧的掌心中,她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她的面孔发烫,她的眼睛湿润,她的胸怀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这片刻错觉,让她听着李信的话,忽然就觉得,李信也挺好啊。
    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为她轻声细语地说“一堆男人喜欢你,我哪受得了”。这样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便没有了。
    闻蝉目光定定地看着李信。
    风凉,日升,人稀。
    少年少女站在深巷中凝望,深深不语,深深留恋。
    时日正好,岁月无忧,少年正芳华,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是最好的时期。
    ……
    晚上,李信先去处理了私盐那边的事,将手头第一笔大单子搞定。他负着手,心不在焉地在街上晃。一会儿想知知白日的样子,一会儿想造反的资本积累的事情。街头倏地窜出一个黑影,跟上他,叫他一声,“阿信!”
    李信侧过头,见是阿南。
    阿南一脸烦恼,憋了一天快憋出病了,见到他,就倒吐苦水,“你知道吗?阿江……李江,他后腰有胎记!他就是李家二郎!李郡守一直在找的那个孩子!”
    李信脚步停了一停。
    心头在一瞬间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
    他看阿南半天,漫不经心,“那很好啊。兄弟中有人飞上枝头成凤凰,从此飞黄腾达,风光无二。我们该高兴啊。”
    ☆、39|1.0.9
    两个少年在浓浓夜雾中穿梭。李信双手置于脑后,悠悠闲闲地踩着墙头土夯、泥砖,走得何等平稳;阿南跟在他后头,倒是摇摇晃晃,奈何要与他说话,不得不跟上来。
    阿南烦躁无比,“他要飞黄腾达去,做兄弟的,我当然想为他高兴啊!但是他不打算把事情跟我们讲,你说这是为什么?他怕咱们搅黄了他的事?怕咱们影响了他的前途?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信嘴角噙起笑,以很正经的语气说道,“李郡守家的二郎,身份当然要干干净净地回去。总和一帮小混混们混,没得掉了身价。我要是李江啊,我有朝一日,突然发现我是人上人,那我之前交好的那些人,当然要全都杀掉,全都解决了最好。最好谁都不知道我以前做过地痞流氓。李家二郎比起一个居无定所的混混,何止好了上千倍呢?是个人就会心动。我不怕以前那些人起什么心思,来讹我吗?杀光好啦。”
    “滚滚滚!”阿南在后面,伸脚在少年屁股上一踹。他自己烦闷,阿信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快气死他了!
    李信被从后踹一脚,哈哈大笑跳下了墙,拍拍屁股,又闲闲地继续走这段夜路了。安静的某一时刻,他的心沉寂下来,想到李江那即将得到的李家二郎的身份,心湖有涟漪颤颤,难说他一点感受都没有:他并不在意李江的新身份,但在某一瞬间,他是有羡慕李江的。
    知知是舞阳翁主,李家是她姑父家,那即将回归的李江,就是她的表哥了。他们可以日日见面,日日相处。
    有人唾手可得的机会呢,李信自己,却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得到。
    然而少年也就是在某一刻心情复杂了些,很快又平静如初了: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李信从不气馁。
    正如他从不自卑。
    阿南也跳下墙来跟他了,“那你说,他要是始终不跟我们谈他是李家二郎的事,我们就一直装不知道吗?他要是为了讨好他的新家,卖了我们怎么办?”
    李信冷漠说,“随他去。”
    阿南愣了一下。
    李信淡淡道,“兄弟间,合得来则合,另谋高就,我也祝福他攀得好彩头。大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人家要走了,我们没什么好送的,就看人家看上了什么吧。你也别想太多,分分合合,就是这么会儿事。且我觉得,就算没有这桩事,李江也迟早要跟我们断开。”
    “……!”
    李信漫不经心道,“上次在官寺门口看到他躲躲闪闪,他以为我没看到,我也就装没看到了。但他曾经叛过我们的事,他以为能瞒多久呢?本来想找个机会收拾他……不过人家要飞上高枝,那为了日后好见面,我也就当没这会儿事了。你也别说漏嘴了。”
    阿南:“……!”
    目瞪口呆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追上几步,“不是,你怎么这么无所谓?你怎么就知道他叛过?凭你在官寺门口见过他?”
    李信偏头笑,“当然不是了。凭的是我晚上去拿住一个小吏,听他说梦话说漏了嘴。”
    阿南对他简直无话可说了,他以为阿信天天忙着私盐和翁主的事,其他都不知道。结果阿信恐怕知道不少事,只是不计较罢了。阿南越想,越是心中不平:李江到底对他们有什么不满的?阿信曾欺负使唤过他?阿信性格大方潇洒,不拘小节,不斤斤计较……有这么个人做老大做领头人,不比他一个人瞎混混得好吗?
    李信无所谓,阿南却心里始终有根刺,做不到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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