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依然没表情。
    “他冒犯知知,我即使动杀意,也不会选那个最不合适的机会。他让我动杀意的缘故,是他说,舞阳翁主是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女儿,是您与蛮族人通jian所生。”
    长公主面色如纸般,却依然没说什么。她既不慌张,也不难过,还不迷茫。她的神情告诉李信,她清楚李信说的是什么,她也认识阿斯兰。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李信也没有那样多的时间跟长公主细说,他说得太详细,恐怕自己先撑不住倒下去了。他低声,“我猜……我意识到有人肯定跟我一样,在查知知的身世……希望我只是多心……我向来想的比较乱……我原想亲自去杀了阿斯兰这个人,为知知解决后患。但如果这件事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想您身为知知的母亲,您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公主漠声问:“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拿这个威胁我把小蝉嫁给你?不然就毁了她?”
    “自然不是!”李信猛抬眼,跪在了长公主面前。少年颜色憔悴,眸子却一派清宁,“我便是死一万次,我都不想毁她。我只是希望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怕自己不能护好她。您是长公主,您有很多人手可以拿来用。”
    长公主打断他的话:“你希望我做什么?”
    “派人,去蛮族草原,看是否有人在查。截杀想查消息的人,或者直接杀了阿斯兰,”少年苍白的脸上,眼中神情冷漠十分,“即使您失败,我也会亲自动手。舅母,我今日这般拼命,就是想到太子身边,想当将军,想去漠北……我……”
    长公主看着他,看他忍着巨大的痛苦,跟她说了这么长的话。看马车忽然一晃,少年摔倒,手臂碰到了地面。她尚没来得及说什么,李信已经痛晕了过去,留下那未说完的话。长公主沉默地看着他,听着外头侍女不安的致歉声。她吩咐医工上车来,处理李信的伤势。
    长公主靠着车壁而坐,垂目看医工们诚惶诚恐地在她面前,为李信包扎伤势。医工们一开始怕惊扰了她,想把李二郎带出去。然长公主一声不吭,他们摸不准这位殿下的意思,只好忐忑地在她眼皮下为她外甥处理伤势。
    长公主面上无波,心中则涌起了惊涛骇浪。
    阿斯兰!
    她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十七年前的漠北草原,十七年前的战争,十七年前的大火……那个青年人看着她的仇恨目光,她与夫君万死无望的状态……还有那个女郎……灰飞烟灭,早已消亡在了十七年前。一切离他们这么远,然恍惚间,时光如同洪荒大水,将过去碾碎成只言片语,又在某个时候重新将其卷上岸。
    阿斯兰、阿斯兰……
    记忆是这般的清晰,让她心头大震,无法言语。她一时希望他死了最好,一时又不忍心他死了。她心中百般煎熬,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当年的后遗扯到女儿身上。
    但是有人在查小蝉的身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晕过去的少年郎君,看他长发汗湿,看他面容瘦削。他是很果毅的郎君,凡事能自己处理绝不假借他人之手。当年长安之事就能看出来,现在李信却向她求助……他没有找曲周侯,没有找那位很欣赏他的舅舅,恐怕是怀疑曲周侯被蒙蔽多年,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吗?
    李信猜测了最悲观的一种可能性,他最好的提醒对象,就是长公主。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闻蝉能平安活到现在,且日常无忧,多年受宠,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他做了最好的选择。
    长公主闭目。
    她心想,李信还是很冲动。
    和当年一样。
    一遇到小蝉的事,他就不能做到步步为营,静待良机。
    他走的这步险棋……若她真的与阿斯兰通jian,她事后,肯定要想办法处死李信的……他还真是每次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一碰到她女儿的事,就开始这样不成熟……
    长公主想到前些日,她与曲周侯说起李信,心烦得不行。她那时候说,李信能力这么强,深不可测,心机深沉,他都不是李家二郎,还能让李家离不开他。这样的人物,小蝉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若是真心欺负小蝉,十个小蝉也不够他玩的。
    郎君太强悍,女郎太弱小。长公主对这门婚事,无论如何都不看好。
    曲周侯那时候说,“且看他对小蝉如何。他在对小蝉的事上,若和面对别的事也一个态度……那我当真不敢把小蝉许给他,哪怕他能护好小蝉。但如果他还和当年一样,旁的事再冷静也没用,一遇到小蝉就开始不顾所有,那小蝉跟着他,我便放心了。”
    长公主低眼看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忽然很想问他——“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已经不是那个做事不顾后果的小孩子了。当再一次面对小蝉的生死时,你还愿意为她死么?你已经从一个草莽,走到了今天这个地位,连太子都对你褒奖有加。你舍得如当年一样,放弃所有,为小蝉去死吗?”
    “我听说,他们形容你狠毒,说你不通情面,说你连昔日情分都说斩就斩,昔日兄弟说杀就杀。你在会稽之战、在雷泽之战时,一步步踩着血往上走。那个时候,你冷血,凉薄,阴鸷。他们都怕你,都忌惮你。那么对于小蝉,你又是什么样的呢?你若还抱有当年的心,还心怀炽烈只为小蝉,还愿意一次次地为她去死,我便把小蝉许给你。”
    ——阿信,你愿不愿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推进知知和信哥感情的副本~~
    ☆、第117章 1.0.9
    李信被声音吵醒。
    走路的声音,小声说话的声音,外头木板被移动的声音。非常的细琐,然他习武出身嘛,外界一点儿声音,都容易唤起他的警惕心。
    他睁开眼,先看到坐在窗下阳光中的美丽女郎,之后才迟钝地感觉到手臂的麻痛。他手稍微一动,也许是刚醒来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但痛感传向大脑时,不由闷哼了出声。
    而这一声,就唤来了窗边说话的闻蝉与侍女们。
    李信这屋空间很大,因为他刚住过来,他又本身没什么爱好,什么器物都没置办,平时只回来睡觉。李信醒来,就发现自己屋子里铺上了席子,席子上再铺上了一层毡罽。闻蝉在屋外脱了鞋,穿着袜子在屋中走来走去,轻飘飘的,不注意听,很难听到动静。
    李信扯了扯嘴角:他就睡个觉的功夫,闻蝉就把他屋子大变样了。
    然而一想到以后闻蝉就要在这里住,她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李信又没那么不自在了。
    “表哥,你别动,”闻蝉坐于床榻边缘,示意青竹打开她带来的食盒,喷香的饭食味立刻冲向李信。李信肚子叫了一声,闻蝉本忧愁他的伤势,却被他逗笑,“你饿了啊?”
    青竹手脚麻利地舀了碗八宝药粥,闻蝉接过后,犹豫一下,“你自己能喝么?要我喂你吗?”
    李信寻思了一下,一只手不能动,另一只手还是可以的。然而闻蝉在这里,他为什么要那么身残志坚?李信果断说:“不能。你喂。”
    闻蝉看着李信惨白惨白的脸色,更加忧郁了。她才短短一天没见到他,他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昨晚阿母回家后,晚筵时随口说起表哥因为夺旗受了伤,被马踩了手臂,闻蝉当时手里的箸子便直接掉了。还是阿母安慰她说表哥受伤并不严重,马蹄没踩到彻底,李二郎自我护卫了一下,没看起来那么厉害。
    但就是那样,闻蝉也坐立不安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她便迫不及待赶来了。
    忍着一腔酸意与涩感,问了医工情况……现在看李信连坐起来自己喝药都不能,闻蝉掉下来了。她眼眸清澈,乌黑分明,当眼眶中浸着一片水时,欲落不落,格外的让人心疼。
    李信:“……”
    他意识到自己起了反作用,他最怕闻蝉哭了。当即手肘在木榻上一撑,在女郎吃惊的瞪视下,他就坐了起来,并豪爽地拿过闻蝉手里的粥,一饮而尽。当李信狂饮完,向她要第二碗时,闻蝉还懵懵的。然后便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李信根本没他说的那么虚弱!
    她恨得想打他,但是看他现在负伤的手包成了那个样子,又开始心痛。
    闻蝉默不作声地望了李信一眼,既没掉眼泪也没生气。她轻声细语地让等在外头的医工进来,帮李二郎重新上药。李信犹豫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肿了,拆开布后肯定又鲜血淋淋的很可怕。闻蝉在这里……然而闻蝉神色如常地坐在一旁看着,医工都已经躬身进来了,李信也不好在外人的面前赶闻蝉走。
    当医工上药时,闻蝉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他拆开纱布后的整个胳膊,她瞳眸骤缩,心也跟着大恸。她也跟李信见识过杀人的场面,也看过死人的样子了。她表面那般柔弱,内心实则非常的坚强。但是那些惨状,与她看到李信受伤,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每次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心就跟着难受。以前还好,都是皮外伤,内伤她也看不出来。这次他的整只手臂,都肿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医工口中的“情况挺乐观的”,没有完全被马踩碎手臂,也没有骨头断掉。当时的场景,她虽没有见过,可是能够想象……他总是受伤,不停的受伤……
    闻蝉低着头望着李信手臂出神半刻,医工已经帮少年郎君重新包扎了手臂,嘱咐他平时不要动,将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全。而即使好全,短期内也不要给手臂太大的压力,不要多去用这只手……这还是幸亏他伤势不重的结果。
    李信低头随便应了,他从小到大什么伤都受过,早就练就了一身铁骨。只要不致命,他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当时救吴明时,李信就算过了,确信自己能躲过那匹马的重力。若非程太尉在高台看着,他原可以一点伤都不受。但是李信有意给程太尉留下自己逞强的印象……只有他在程太尉眼中的印象足够差,当他要去极北之地时,程太尉才会不阻拦,才会看着他送死。
    他必须弱。
    必须是一个性格莽撞、仗着一身好武艺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君。
    可是闻蝉难过,他又跟着不好受。
    态度良好地送走了医工,青竹出去听医工的嘱咐并熬药,还知道翁主需要空间,领走了一屋子的仆从。屋中空了下来,李信对闻蝉柔声说,“别不舒服了。我手疼得厉害……你过来,让我抱一抱。”
    闻蝉坐过来,搂住他的脖颈,埋入了他怀中。
    她亲昵无比地抱着他,很快,李信脖颈处就湿了一片。
    少年心脏蓦地一痛,完好的手握成了拳。闻蝉无声地搂着他哭泣,简直比刀割他的肉还痛。他几乎是立刻投降,立刻跟她小声解释自己受伤的缘故,再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说漏出去,并要她不要担心。他安慰了她很久,看她在怀中啜泣止住,才叹气般,亲亲她的额头,“你别哭了。我要是心痛而死,就是被你痛死的。有什么好哭的?”
    闻蝉心想:我当然要哭。你实在太无情了,对自己太狠了。只要不是立刻就死的伤,你都能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去牺牲。你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会遭什么样的罪……如果我不哭一哭,我不让你心疼,你恐怕更加肆无忌惮。
    她在与李信长久的相识中,越来越清楚李信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走得太快,一路风刀霜剑,全都无所顾忌。他就一点不惜命,一点不自怜……如果闻蝉不怜他,如果她不在后面拉一拉他,他会成为一个极可怕的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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