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停顿的间隙很小,顾恒舟却敏锐的察觉,他单手抱着沈柏,腾出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沈柏完全裹住,然后才对淑妃说:“他烧得厉害,晚辈先带她出宫诊治,过几日再入宫感谢娘娘。”
    淑妃压下疑惑,淡淡开口:“不必再专程进宫道谢,你们平安出宫以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赵稠私自扣押惩罚沈柏本就有错,就算知道是淑妃把沈柏救走交给顾恒舟,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淑妃好歹也是贵妃,就算赵稠再不满,顶多也只能让德妃暗中下点小绊子,兴不起什么风浪。
    顾恒舟颔首谢过,不在多言,抱着沈柏离开,春喜和小贝一路紧跟在后面。
    沈柏烧得迷迷糊糊,前世的记忆在梦境里变得很是破碎,她一会儿是梦中人,一会儿又是旁观者。
    梦境最后,她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金色莲花铠甲,带着三千精锐赶赴边关,然而才刚到远烽郡,就和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忽炽烈对上。
    忽炽裂带的兵马是顾恒舟的好几倍,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顾恒舟带着那三千精锐不断突袭,想要冲出包围圈,然而忽炽烈他们用的弓弩杀伤力极强,盾牌根本抵挡不住,队形不断被打散,然后再重组。
    杀到最后,只剩下顾恒舟一个人。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浸湿,正黏哒哒的往下滴血,呼吸很重很急,周围全是倒下的将士的尸首。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人几乎要吐出来。
    忽炽烈抬手让所有人停下,策马走到顾恒舟面前,姿态高傲的说:“顾大统领,为了公平起见,我和你单打独斗决一死战如何?”
    沈柏气得把忽炽烈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什么叫公平?
    顾恒舟日夜兼程赶了好久的路,刚刚还经历了一场鏖战,消耗了大量体力,忽炽烈埋伏在这里一直养精蓄锐,怎么可能公平?
    但以顾恒舟的秉性,他是不会降的。
    顾家人的血性和传承可在他的骨子和灵魂里,为将者,除了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顾恒舟毫不意外的应下了忽炽烈的战书。
    他没有过多停歇,握着长戟夹了马腹主动攻向忽炽烈。
    长戟刺挑,他用的是太学院武修师父教的最基本的招式,因为反复练习了十多年,将威力发挥到了最大。
    虽然他身后再没有一个将士呼应,连军旗也早就倒在地上被血水浸透,被敌军的战马践踏,顾恒舟浑身的气势也依然霸道强横,仿佛有千军万马支援的雷霆之势。
    忽炽烈一开始以为拿下顾恒舟是轻而易举的事,过了七八个回合才渐渐警惕起来,这个叫顾恒舟的昭陵武将,即便是战斗到只剩自己一个人,也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沈柏之前一直很好奇顾恒舟是怎么死的,如今在梦里看见,却只觉得心疼绝望。
    败局已定,他一个人身陷囹圄,就算打败忽炽烈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但他执着的拿着长戟战斗,要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气。
    突然,忽炽烈一记长枪刺在顾恒舟左胸。
    忽炽烈和暮客砂一样,身形高大,力大无穷,长枪刺过去那一下,沈柏清晰的听见了金甲破碎的声音。
    沈柏的心悬起来,眼睁睁的看见忽炽烈一枪击穿金甲,笔直的捅进顾恒舟心脏,一如后来沈柏被忽炽烈当胸刺了一枪一样。
    沈柏胸口同时感觉一阵剧痛,顾恒舟却没有停下,任由长枪穿透自己的身体,迅速逼近忽炽烈,抓着长戟就要扎进忽炽烈脖子,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顾恒舟的右手手腕。
    顾恒舟,不要打了!
    沈柏忍不住在心里恳求,顾恒舟听不见,一心只想杀了忽炽烈。
    第二支、第三支箭接连不断的射到顾恒舟手上。
    他的心脏被刺穿,殷红滚烫的血一直不停地顺着长枪往外涌,手上和腿上也被射了不少箭。
    忽炽烈没有呵斥这些人,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一刀抹了猎云的脖子。
    猎云哀鸣一声倒地,顾恒舟也随之倒在地上。
    越西敌军吹响牛角,庆祝这场伏击战的胜利,他们胜了,击杀了昭陵最精锐的兵马和最厉害的武将。
    忽炽烈回到马背上,眼底闪过阴翳,不过很快就被笑容取代。
    就算最后手下的人动手帮了他又算什么?只要结果是他们取得了胜利不就好了?
    忽炽烈骑着马,故意从顾恒舟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将士身上踩过,其他人立刻策马跟在后面。
    牛角声肃穆哀沉,越西将士脸上全都带着笑,谁也没有在意已经倒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心痛到无以加复的地步,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沈柏猛然惊醒,像是一下子从水底浮到水面,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被刺眼的阳光刺得又闭上眼睛,一个惊喜的声音说:“世子殿下,沈少爷醒了!”
    偏头,身边跟着一个瓜子脸的宫娥,宫娥看着很面生,脸上的笑意却很和善,沈柏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脖子,回头正好对上顾恒舟覆着担忧焦急的眸。
    “顾兄?”
    沈柏哑着声唤道,嗓子痛得厉害,隐隐带着血腥味。
    还能认人,脑子应该没有烧糊涂,顾恒舟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只留了冷硬紧绷的下巴给沈柏,说:“别废话,马上就能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
    沈柏脑子混沌,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重活了一世,昨天被赵彻召进宫,然后又被带到了赵稠的迎泽宫。
    赵稠这个龟儿子,可真不是人啊!
    沈柏暗骂了一句,心脏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剧痛悲伤,眼角滑下热泪,沈柏深吸两口气压下痛楚轻声问:“现在我们到哪儿了?”
    春喜立刻开口:“回沈少爷,咱们马上要到永安门了。”
    到永安门就只剩三道宫门出宫了。
    沈柏喘着气靠在顾恒舟臂弯,有气无力的说:“顾兄,过永定门到玄武门出宫吧。”
    顾恒舟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永定门是朝臣上下朝的必经之路,这个时辰差不多也该散朝了。
    顾恒舟问:“你想把事情闹大?”
    沈柏轻轻笑了一声:“顾兄,我现在浑身都疼得很,你总不能让我咬牙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她可是让太学院夫子一个头两个大的小霸王,什么时候乖乖听话过?
    春喜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小声提醒:“沈少爷,那可是四殿下,你难道要和四殿下结仇吗?”
    赵稠是德妃所出,外公只是当朝丞相,若不是赵彻为嫡,早些年还有个卫家撑腰,只怕早就被废黜,改立赵稠做储君了,沈柏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拿什么跟赵稠斗?
    沈柏知道春喜这话是什么意思,幽幽的说:“天理昭昭,这世上总有公道的,若是没有,小爷就不活啦~”
    不想活你难道还要去寻死?
    顾恒舟听得胸口怒火直窜,抿着唇没吭声,抱着沈柏改道永安门。
    两人刚走到永安门,刚下朝的朝臣也一股脑的涌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都看见顾恒舟抱着一个人急匆匆的往宫门方向走。
    走在最前面的朝臣品阶都比较低,不敢轻易上前跟顾恒舟打招呼,沈孺修面色凝重的走在后面,今天朝上没什么大事,恒德帝也和往常一样没有特意嘱咐他什么,他犹豫着没敢把沈柏失踪的事捅到御前。
    正思索着,前面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传入耳中:“世子殿下不是在休假吗?怎么从宫里抱了个人出来?”
    抱了个人?
    沈孺修掐断思绪,往前跑了两步,顾恒舟正好抱着沈柏过了永安门,沈孺修没看见人,犹豫了一下,拎着朝服衣摆大步跑着追上去。
    沈孺修身为太傅,平日最是克己守礼,从来不会行差踏错一步,今日却拎着衣服在宫里跑起来,和平日儒雅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惊掉了好些同僚的下巴。
    世子殿下从宫里抱了人和沈太傅有什么关系?他跑那么快,难不成还想纵容自己那个不孝子嫁进国公府,这不是要贻笑大方?
    沈孺修不知道其他人等着看笑话,快到玄武门的时候,终于追上顾恒舟。
    沈孺修年纪大了,好久没这么跑动过,喘得很厉害,跑近以后看见顾恒舟抱的是沈柏,顿时松了口气,又见沈柏小脸通红,唇色惨白,奄奄一息顿觉担忧,连忙对顾恒舟说:“多谢世子找到小柏,小柏看上去很不好,老臣先带她回府诊治,等她病好了再带她亲自登门道谢。”
    沈孺修说着想从顾恒舟怀里接过沈柏,顾恒舟没把人给他,冷冷的说:“人是我找到的,我要先带回国公府问她几句话。”
    沈孺修顿时生出警惕:“可是小柏又做什么得罪世子了?世子有什么不满,尽可跟老夫说。”
    顾恒舟并不正面回答沈孺修的问题,态度强硬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轮不到其他人插手。
    沈孺修心底的忧虑更深,一行人已到了玄武门,小贝拿出太子印鉴,沈孺修也亮了腰牌,禁卫军放行,却拦下春喜,厉声呵斥:“你是哪个宫的?没有出行令,怎敢擅自出宫?”
    春喜吓得手足无措,顾恒舟淡淡开口:“这是四殿下赐来照顾沈少爷的,若有疑问,尽可去问四殿下!”
    宫女不同一般大户人家的奴婢,就算主子说了要把她送人,也要在内务府走一系列的流程才能放出宫去,但禁卫军都认得顾恒舟,知道他从来都不会撒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春喜跟着出去。
    出了宫,沈孺修一直琢磨着顾恒舟刚刚的话,忍不住问:“这事怎么牵连到四殿下了?”
    顾恒舟没回答,李杉已驾着马车过来。
    沈柏是他送进宫来的,昨晚沈柏没回太傅府,他明知道真相也没回太傅府禀报,顾恒舟看他的眼神冷锐如刀,沈孺修看他的眼神也很复杂。
    李杉却面色如常,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眼神里的深意,停好马车以后跳下来跪在地上做脚凳。
    顾恒舟心里窝着火,也没客气,直接踩着李杉把沈柏抱上马车,春喜跟着上车。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挤了点,沈孺修没上去,招了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上了马车,顾恒舟把沈柏横抱在自己腿上。
    刚刚说完几句话,她又昏睡过去,这会儿身子不断颤抖着,过了好半天才喊了一声冷。
    声音极哑极弱,若不是顾恒舟耳力极好都听不见。
    顾恒舟皱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很,像是泡在冰水里刚拿出来的,当她小脸烧得通红,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来。
    沈柏抖得厉害,很快牙齿都跟着打颤,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恒舟绷着脸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沈柏突然哭起来。
    她没有睁开眼睛,就是眼泪不断的往下掉,和清醒时故意演戏不一样,她看起来伤心极了,像是失去了最最爱的那个人。
    春喜坐在对面,被沈柏吓住,迟疑的问:“世子殿下,沈少爷是不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叫醒她?奴婢听一些老人说,被梦魇住对身体不好。”
    顾恒舟眼底凝出寒冰,冷冷命令:“转过头去!”
    春喜肩膀抖了一下,不敢不听,乖乖把头转到一边,透过翻飞的窗帘看着外面街道,她已经七年没有出来过了。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发着高热,没一会儿鼻涕也冒出来,呼吸不了,她只能张着嘴巴喘气,等春喜转过头,顾恒舟扯下汗巾帮沈柏擦眼泪,一点也不嫌弃的帮她把鼻涕也擦掉。
    沈柏毫无所觉,嘴里无意识的发出梦语,声音很微弱,顾恒舟低头凑近,听了半天才听见她说:顾恒舟,别死。
    顾恒舟错愕,没想到沈柏做的噩梦竟然是他死了。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真的会哭得这么伤心吗?
    顾恒舟直接让李杉把马车驾到国公府,抱着沈柏回了自己的荆滕院。
    知道拦不住他,沈孺修半路改道去太医院把张太医请来,顾恒舟刚把沈柏放到床上,沈孺修便带着张太医赶到。
    张太医刚搭上沈柏的手腕便看出她来了葵水,眼皮一跳,下意识的看向沈孺修,若要把沈柏放这里诊治,沈柏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
    顾恒舟把张太医眼底的担忧看得清清楚楚,对沈孺修说:“太傅请移步,晚辈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顾恒舟语气严肃,沈孺修已经预感到他想说什么,心底莫名有点五味杂陈。
    春喜在屋里帮张太医的忙,顾恒舟出来以后带上门,让顾三守在院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自己则带着沈孺修去了书房。
    武将的书房不似文人的书房全是墨香气息,顾恒舟的书房里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沈孺修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然后便听见顾恒舟说:“太傅打算让沈柏女扮男装到什么时候?”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见顾恒舟这么问,沈孺修还是忍不住心尖微颤。
    这个秘密终究还是没能藏住。
    一直竭力隐藏的事终于被人挑破,在刚开始的不安惊愕以后,沈孺修很快恢复平静,好奇的看着顾恒舟问:“世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
    顾恒舟坦白的回答:“在恒襄江,我和她一起坠江,她昏迷不醒,为她治伤的时候发现的。”顾恒舟说完立刻补充道,“那个时候我眼睛中毒看不见,并未有什么不矩之事。”
    他是没做什么不矩之事,但沈柏对他可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沈孺修是相信顾恒舟的品性的,沈柏是女儿身这件事无从抵赖,沈孺修疑惑:“世子殿下既然已经识破她的身份,为什么不向陛下揭发此事?”
    顾恒舟抿唇,他刚发现沈柏是女儿身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沈柏拎到御前澄清此事,但后面这一路的经历让他犹豫起来,如今赵稠又和沈柏结了怨,这个时候爆出沈柏是女儿身,必然会让她和整个太傅府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顾恒舟说:“马上就是陛下的五十大寿,此时爆出这种事,对谁都不好。”
    是啊,各国都派了使臣来给恒德帝贺寿,突然爆出太傅独子其实是女儿身,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昭陵举国上下没一个眼神好使的人,竟然连一个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
    沈孺修点点头,叹着气无奈道:“老夫也不想让小柏一直如此下去,但在没有十成把握保她无虞之前,老夫断然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
    他已经活了几十年,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死,只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沈柏就这样死去。
    她还年轻,应该多看看这人世的繁华。
    沈孺修语气诚恳,满是关切,分明是一个很慈爱的父亲,顾恒舟不由得问:“太傅既然明知自己会陷入如此险境,当初为什么要指凤为凰隐瞒此事?”说到这里顾恒舟顿了一下,想起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探究的问,“难道这件事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顾恒舟目光灼灼,如同火把,要驱散眼前的黑雾,看看过去的真相到底如何。
    沈孺修刚想说话,顾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世子,国公大人来了。”
    沈孺修一惊,顾恒舟结束话题,开了门大步走出去。
    院子里没有别人,顾廷戈已走到卧房门口,顾恒舟压下焦急喊了一声:“爹!”
    顾廷戈站在门口看过来,顾恒舟和沈孺修一起走过去,顾廷戈看了沈孺修一眼,温声道:“我听说行远你把沈少爷带回府上了,过来看看。”
    顾廷戈今天也没出府,还不知道顾恒舟是从宫里把沈柏带回来了,沈孺修立刻拱手道:“犬子发着高热,情况紧急,又来府上叨扰,还请国公大人见谅。”
    顾廷戈意外的问:“沈少爷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
    沈孺修这会儿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让顾廷戈进屋去也很不妥,沈孺修只能转移话题,说:“她自小体质就比较弱,许是昨夜受凉了,老臣正好有些事想跟国公大人说,国公大人可能借一步说话?”
    顾廷戈略加思索,把沈孺修带到自己院子。
    两人走后,顾恒舟回到寝卧,张太医刚写完方子让春喜去抓药。
    春喜拿着药方往外走,顾恒舟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交给她:“外面守着的人叫顾三,把玉佩给他看,让他派两个人与你一起去药铺。”
    春喜连连摆手:“奴婢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这么多人。”
    顾恒舟不容拒绝的说:“拿着,照我吩咐的做!”
    春喜只好接下玉佩离开,顾恒舟这才走到床边,张太医不知他已识破沈柏的女儿身,正琢磨着该用什么法子支走他,顾恒舟问:“她情况怎么样?”
    张太医拧眉叹气:“受寒严重,高热不断,得先熬一副药看看情况,若是一直高热不退,烧到肺腑,只怕会出大问题。”
    而且又正值来葵水时期,情况就更棘手了。
    张太医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顾恒舟却从他脸上看出事态有多严重,脸也跟着沉下去。
    气氛正僵持沉默着,趴在床上的沈柏哼了一声,不安的翻动身体,顾恒舟下意识的伸手把她摁住不让她动,沈柏扭了两下,委委屈屈的哭出声:“疼!”
    顾恒舟问:“哪儿疼?”
    张太医生怕沈柏这会儿意识不清醒会说肚子疼,一颗心悬起来,却听见沈柏说:“背疼。”
    还好不是肚子疼。
    张太医刚准备松一口气,却见顾恒舟掀开被子去解沈柏的腰带。
    张太医眼睛瞪大,想也没想一把摁住顾恒舟的手低呼:“世子,万万不可!”
    顾恒舟没理张太医,直接解了沈柏的腰带,把她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把衣服退到腰间。
    她浑身烧得发红,只有胸上还缠着裹胸布,张太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顾恒舟却是眉眼未动,神色冷沉一片死寂,沉声提醒:“看看她背上为什么会疼。”
    顾恒舟看上去太平静了,一点也不好奇那裹胸布是什么东西,张太医忍不住问:“世子殿下,你……知道了?”
    顾恒舟冷眼觑着他:“我知道什么?”
    张太医不敢多言,低头仔仔细细检查沈柏的背。
    沈柏生得白,这会儿发着高热,浑身都有点红,背部却红得格外厉害,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红点,张太医一开始以为那是起的什么红疹,试着用手摸了一下,沈柏又闷闷地喊:“好疼。”
    疹子只是痒,为什么会疼?
    张太医狐疑,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猛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说:“这……这好像是针眼儿,谁用针扎她了?”
    话音落下,顾恒舟周身的气息都染上冷戾,他眼眸微掀,危险的问:“你确定是针眼?”
    张太医又确认了一遍,点头道:“是针眼没错了,这一片皮肤不是因为高热发红,而是被针扎得肿起来了,现在还不知道针扎得有多深,若是扎到腰椎颈椎这些重要部位,是会出大问题的!”
    顾恒舟是习武的,当然知道张太医说的大问题是什么,垂眸掩下眸底的煞气,冷声道:“你先好好问她诊治,需要什么药材,我自会让人去拿。”
    整个昭陵,除了皇宫,也就国公府的药材最全了,但凡宫里有的好药,国公府都能有一份。
    张太医点点头,想到沈柏正在葵水期,又小声说:“世子,沈柏她现在正来着葵水,你能不能让人想办法拿点月事带来?”
    反正顾恒舟已经知道沈柏是女儿身了,张太医提起要求来也大胆些。
    顾恒舟说:“这件事我去想办法。”
    顾恒舟说完转身就走,张太医禁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世子殿下,这事……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吧。”
    张太医不知道顾恒舟和沈孺修的谈话内容,拿不准顾恒舟现在是什么想法。
    顾恒舟转身看着张太医,意味深长的说:“这件事我不会随便说出去,今日发生的事,张太医应该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吧?”
    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先皇后肯定知道她的身份,宫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张太医敢帮沈柏隐瞒,只怕也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顾恒舟这句话,自然是让张太医不要把他已经识破沈柏女儿身这件事转告给上面的人。
    顾恒舟平樱花国就高冷疏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会儿暗含了威胁的意味,更显冷厉,明明才十八岁,身上已有了让人难以直视的锋芒和威压。
    张太医率先垂下眸子,避开顾恒舟的目光,郑重的说:“微臣自是不敢胡言乱语。”
    顾恒舟离开,张太医问顾三要了热水和酒来帮沈柏清洗伤口擦身子,酒一沾到背,沈柏就痛得直哼哼,张太医只能不停安慰:“小柏柏听话,没事了,上了药很快就不会疼啦。”
    清洗完伤口,张太医从药箱里找了药粉先给沈柏洒上,药粉是白色,粉末很细,洒到背上没多久,有针眼的地方很快变成黑色,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有好几十个针眼。
    张太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被扎了这么多针,也难怪她会一直喊疼了。
    张太医又把沈柏的胳膊和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伤口以后才放下心来。
    顾恒舟亲自去找了月事带回来,张太医本来以为他会嫌晦气打算自己帮沈柏弄这个,顾恒舟却直接把沈柏抱起来往耳房走,张太医只好压下震惊把月事带的使用方法告诉顾恒舟。
    顾恒舟把沈柏抱进耳房,帮她弄好月事带,从自己柜子里找了一身干净衣服给她换上才出来。
    沈柏背上的针眼他也看到了,特意让沈柏趴在床上不许她动弹。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春喜才熬好药送来,半蹲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给沈柏喝。
    沈柏的脑子不清醒,平日什么都不挑的人这个时间耍起小孩儿脾气,嫌药苦难喝,喂进去又吐出来。
    来回几次,药被吐了一地,顾恒舟看不下去,捏着沈柏的下巴面朝自己,冷声问:“到底喝不喝药?”
    春喜和顾恒舟不熟,还以为他脾气很大会揍沈柏,沈柏哭得眼角很红,眼睫还挂着泪珠,春喜忍不住帮她说话:“世子,沈少爷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如奴婢去拿点蜜饯来,哄哄她就好了。”
    顾恒舟从春喜手里拿过药碗,春喜只当他默许自己的提议,出去找蜜饯。
    张太医被带到客房休息,屋里只剩下顾恒舟和沈柏两人,沈柏脑袋扭着很不舒服,细微的挣扎了一下,嘴巴一瘪委屈的控诉:“顾恒舟,你凶我,我都病成这样了,你竟然还凶我!”
    顾恒舟凑近一点,问:“还认得我?”
    沈柏点头,说:“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顾恒舟说:“喝药!”
    沈柏摇头,也不说话,就吧嗒吧嗒的一个劲儿掉眼泪,活似让人扎她的是顾恒舟,让她病成这样的也是顾恒舟。
    没出息的小哭包。
    顾恒舟在心里说,知道这个时候跟沈柏讲道理讲不进去,直接仰头喝了一口药堵住沈柏的嘴。
    药还是苦的,沈柏本能的抗拒挣扎,却被顾恒舟扣住后脑勺动弹不得,如此反复好几次,这碗药终究还是全部喂进沈柏嘴里。
    “呸呸呸!”
    沈柏不死心的想把药再吐出来,这动作落在顾恒舟眼里莫名有些刺眼,顾恒舟重新覆上,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将她嘴里的药味都变成自己的味道。
    沈柏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发现挣扎不过就喘着气开始哭,发现哭也没用以后,就只能乖乖的认怂,任由顾恒舟攻城略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才放开沈柏,沈柏失力的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气喘得很急,却还死性不改,放狠话:“你敢欺负小爷,等小爷病好了,一定把你揍成猪头!”
    她声音哑得厉害,气得哼哧哼哧,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反倒是小脸红扑扑,唇也红扑扑,于病弱之上添了两分柔媚。
    顾恒舟抬手擦去她唇角的水光,指腹压在她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不是喜欢我么,还想揍我?”
    沈柏脑子混沌,气愤的说:“揍的就是你,就知道仗着小爷喜欢你欺负人!”
    这算哪门子欺负?
    顾恒舟没说话了,指腹却一直压在沈柏唇上没收回来,春喜很快找来蜜饯,急匆匆的赶回来,一进屋发现顾恒舟的手压在沈柏唇上,顿时吓得停下,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咽下。
    顾恒舟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把空药碗递给她,淡淡道:“药已经喝完了,你先在这里照顾她,张太医就在旁边客房休息,若是有什么事,找他或者找顾三都可以。”
    春喜接过碗讷讷的应是,没明白自己怎么才走这么一会儿世子殿下就让沈少爷把药喝了,沈少爷的眼角看上去更红了,难道世子殿下刚刚打沈少爷了?可世子殿下看沈少爷的眼神很温柔啊,应该不会打沈少爷吧?
    春喜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疑惑,顾恒舟自然不会为她解答,吩咐完便出了荆滕院去找顾廷戈,下人刚好把沈孺修送走。
    顾恒舟一进屋,顾廷戈便沉声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太傅说你从四皇子那里把人带回来的,你闯迎泽宫了?”
    顾恒舟拱手行礼:“儿子并未擅闯迎泽宫,是淑妃娘娘帮忙找的人。”
    听到顾恒舟提起淑妃,顾廷戈眉心拢起,顾恒舟继续说:“父亲常年不在京中不太清楚,这些年四殿下行事越发乖张,很多时候会故意从太子殿下手里抢东西,今年秋猎沈柏为太子殿下选了匹马,四殿下看上了便直接骑走,没想到中途坠马,差点折了一条腿,四殿下昨夜将沈柏扣留在自己宫中也是因为此事想泄愤。”
    顾廷戈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提出疑问:“秋猎的马匹都是御马监精心挑选饲养的,性子一般不会太烈,怎么会让四皇子坠马?”
    顾恒舟隐下沈柏参与在其中的部分说:“是姜家大小姐身边的婢女私带了一支熏香,熏香中有一味原料刺激了马匹,才会导致那马性情突变,将四殿下甩下马。”
    这事还把姜家牵扯进来了?
    顾廷戈眼神冷凝,一点也不相信姜德安府上的下人这么蠢,竟然不知道秋猎随行医官都会统一配制驱蚊熏香。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他一个刚回京的人没必要再追究这事挑起事端。
    顾廷戈默默消化着事情的起因,顾恒舟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四殿下扣留沈柏之事太子殿下也知道,我猜测太子殿下是想借这次机会,试探并敲打四殿下一番。”
    先皇后娘家这些年日渐没落,太子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撑,恒德帝年岁渐大,若任由赵稠继续嚣张下去,日后还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
    顾廷戈对赵彻的举动还能理解,看向顾恒舟问:“这件事你事先也知道?”
    顾恒舟摇头:“儿子也是今日进宫以后才隐隐猜到的,也许是儿子平日在太学院表现得太正经,太子殿下可能觉得儿子不会愿意参与这样的事。”
    皇家权术总是掺杂着算计血腥,和顾家世代传承的家风的确看上去格格不入。
    顾廷戈没有怀疑顾恒舟的话,抓住重点问:“所以,你今日是自己决定一早进宫去找沈家小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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