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他就带着那么揶揄的笑容问,“你们佛家不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怎么你还对声色佳人这些,这么有说法呢?”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动。
    “你说自己是出家人,一副世间众生平等、你自清心寡欲的模样,却对这红尘中的种种旖旎羁绊念念不忘。你品得出色香,说得出美人,故旧往事执念在心,明明满脑子都挂念着尘世,还说什么佛门二字?”
    单超意欲辩解,但话没开口就被谢云毫不留情打断了:“你敢当街拦马逼我下车,所依仗者无非武功技艺、神兵利器,只是在比你更强的我面前并无作用而已——和尚,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来的东西,出世之人想从尘世中求得答案,除非掌握比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
    “而你如果做不到这些的话,除了当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他的余音在深夜清冷的风中渐渐散去,那话里的意思却又像钉子一般,深深刺在了单超心口上:“不,阁下误会了,我……”
    谢云却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笑转身离去。
    白袍衣袖在月华中悄无声息划出一道弧线,谢云的动作与梦中那一幕奇异般重合,刹那间单超瞳孔紧缩,连想都没想,起身一把按住了他手臂:“等等——”
    不远处早已高度紧张的侍卫登时上前:“干什么!”“大胆,放手!”
    谢云抬手制止了他们,“嗯?”
    单超呼吸微微粗重,却仍紧紧直视着谢云面具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阁下劝告之言我已都听进去了,心内十分感激,只有一个疑问。”
    “阁下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
    谢云似乎挑起了眉,但隔着面具看不清楚,只见他面上浮起了一丝似乎感觉很有趣的神情。
    “探人隐私是不道德的,和尚。”他笑着说,“我年少时受过伤,因面貌可怖才稍作遮掩,不过是怕吓着世人而已。”
    紧接着他伸手摘下面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扭头对单超一颔首。
    纵使单超心性沉稳,那瞬间也下意识将按住他的手一松。
    ——只见谢云上半张脸似被火燎过一般,伤疤纵横交错,皮肤凹凸不平,月夜中活像是鬼,乍眼看去都足以让胆小的人惊叫出来!
    “现在不觉得像你故人了吧?”
    单超活生生哽在了那里。
    谢云竟也不以为意,调侃般眨了眨眼,继而戴回面具,转身长笑而去。
    ·
    那长安月下轻佻风流的朝廷命官,就仿佛一场荒诞的梦境,第二天清晨单超醒来时,竟有片刻间无法分辨那是真事还是自己的幻觉。
    但现实也没给这个年轻僧人仔细琢磨的机会——这一日是中元节,循例当朝太子要下降慈恩寺上香祈福。晨起昨晚早课之后,整座慈恩寺的僧人都在宫中派遣的太监指导下焚香静候,直至午时才听山门大开、礼乐奏起,煊煊赫赫的皇家仪仗出现在了长街尽头。
    慈恩寺上下所有僧人埋头叩拜,单超排位较前,平心静气望着脚下一早被清水浸润过三次的金砖,视线余光中只见明黄色马匹仪仗不断经过,突然一匹马蹄在自己面前打了个顿。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那声音快得仿佛错觉,但单超呼吸登时一顿。
    仪仗中有人低声提醒:“谢统领。”
    马蹄继续前行,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亦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只有单超立在原地,眼底还残存着微愕,内心却有丝丝难以言喻的滋味蔓延至脑海。
    原来那不是梦境。
    ……他姓谢。
    ·
    太子上香完毕,冗长礼仪走完,便换上常服去静室听智圆大师讲经。这是太子近年来的新爱好,传说前两年有一晚梦见金龙坠入慈恩寺,醒来有所自感,从此便经常出宫驾幸——慈恩寺也因此而声势大涨,虽不比皇寺,但也成了京城佛门中炙手可热之地。
    至于梦里那条龙是确有其事,还是太子自己杜撰的,这倒不重要了。反正自古以来梦龙梦凤、梦日入怀的事多了去,能造出那个势就行,哪个能探究真假?
    一众佛门弟子屏声息气在外室静候,忽见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沙弥急匆匆走出来,见着单超眼前一亮:“信超师兄!正寻你呢。师傅说太子殿下渴了,令你将上次进献的酸果汤再上一碗来,快快!”
    单超虽然既无来头亦无来历,还是个半路出家的佛门弟子,却因机缘巧合被智圆大师亲自收为了弟子,在慈恩寺中也不算籍籍无名的小僧人。
    大概人都有这样奇妙的心理,对自己施救过的对象总是多一份惦记,因此智圆大师虽然出了名的严苛,对单超倒不算坏,时常还提携提携他。
    太子一年总要下降慈恩寺数次,饮食进贡都能循例,也不麻烦。单超去小厨房备上酸果汤,乃是用鲜桃、蜜瓜、猕猴桃和香料等熬制的冰镇饮料,而后用玉碗盛了,亲自端去静室;一进门只见堂上贵人环坐衣香鬓影,为首榻上左侧是眉目清癯的智圆和尚,右侧便是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李弘了。
    李弘之下右手边是个身着紫衣面目圆白的中年人,虽不知官阶,仅从座次看应该是太子亲信。而顺位再往下那个人,一身白锦织浅金衣袍,唇角似乎总勾着一丝令人心生好感的笑意,只是白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不是昨晚那谢统领又是谁!
    单超呼吸微沉,但面上没有表现分毫,只上前躬身呈上玉碗:“殿下。”
    太子到底还小,顺口问:“这位师傅是?本王来了数次,见你倒眼生得很。”
    智圆大师接口道:“殿下勿怪——这是贫僧两年前收的徒弟信超,因年少粗笨,不敢随意令他上前冲撞贵客,因此殿下才没见过。”
    太子闻言倒留神打量了单超片刻,白净的面孔上眼睛眨了眨,忽而拍案笑道:“这可奇了怪了。大师虽说他粗笨,我却看他长得跟本王有点像呢,众位爱卿看看可是?”
    单超进门时谨慎地低着头,也没人注意他长什么样,太子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就投了过来。
    单超眉峰微微一跳。
    其实单超肤色微深,五官硬挺身材精悍,虽然只身着粗布僧衣,却有种沉默、禁欲而刚毅的气质,周身感觉和太子迥然不同。
    但光从眉眼来看的话,那浓密微挑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倒真有五六分的相似。
    “——嗯?殿下不说臣还没注意,确实有些相像。” 太子下手那紫衣中年人奇道:“敢问这位信超师傅可是京城籍贯?家乡祖籍是……”
    太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其中微妙之处,还在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然而就在这时堂上突然响起一道冷峻的声音,毫不留情打断了紫衣中年人:“刘阁老。”
    紫衣人一顿。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谢云抬手撑着下颔,每个字都清晰冰冷:“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当朝太子千岁之尊,你想说这和尚祖籍何方,才能和皇室中人长得像?”
    东台舍人刘旭杰登时僵住,想要驳斥却无言以答,直憋得脸色铁青。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堂上根本无人胆敢作声,半晌才听太子讪讪开口:“这……谢统领言过了,刘阁老不过是顺着本王的话开个玩笑而已……”
    谢云淡淡道:“这种玩笑,郎君最好也少开。”
    郎君乃是皇宫近人对当朝太子的称呼——出乎意料的是不仅刘阁老,连太子都十分忌惮这个白衣蒙面的大内禁卫统领,只得小声憋出来一句:“谢卿所言极是,本王知道了。”
    这下堂上的气氛简直紧绷得难以言喻,太子神情尴尬,刘旭杰青红交错,其他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单超也没想到事态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端着托盘的手不由略微僵硬,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听智圆大师在上面清了清嗓子:“咳咳……殿下,这酸果汤乃是各色时令水果冰镇而成,放久便不凉了,殿下尝尝吧?”
    太子好容易找了个台阶下,立马如获大赦,忙不迭地令侍从将玉碗拿来。倒是智圆接驾好几次有经验了,接过糖水后先不慌呈给太子,而是命人又拿了把调羹,舀出了一勺来递给单超,道:“信超,你先尝尝。”
    这个就是令人先试毒的意思了。
    皇室规矩,凡呈献的吃食均有人试毒,而试毒者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很多时候那甚至是一种信任和宠幸的表示。因此这事也没人能提出异议,单超简洁答了声是,接过调羹咽下了那口酸果汤,只觉入口冰凉,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太子静候片刻,见单超表现如常,遂放心端起玉碗喝了两口,笑道:“入口生津清凉回甘,这糖水味道当真不错!”
    智圆和蔼道:“能得太子殿下的赞赏,已经是小庙的福气了。”
    年仅十四岁的太子虽然心性还不太稳当,但为人倒挺和善的,言笑晏晏地跟智圆寒暄了几句,又将礼仪佛法等问题拿出来询问,智圆也都一一耐心给予了解答。自贞观以来长安佛寺盛行,当今圣人、武后又尊奉佛法,因此名流权贵也都以听禅说道为荣;众人来往谈笑半晌,堂上气氛才稍微活络了点儿,刚才因为谢云出声呵斥而产生的紧张气氛便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太子偶然瞥见单超还肃立在堂下,心内觉得这年青僧人其实是受了无妄之灾,便有些抱歉道:“师傅为何还站着?此间没有外人就不必拘礼了,来人,赐座。”
    智圆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太仁厚了,贫僧的徒弟……”
    “不妨,实在是本王一见信超师傅便觉着面善的缘故。”说着太子转向信超,笑眯眯道:“方才因本王的失误,倒带累你不自在。本王其实是——”
    单超抬眼望向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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