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皱眉道:“让开!”
    男孩眼珠一转,放下满杯入骨酥,从玻璃盘中拿了颗葡萄,纤纤玉手剥了皮,含情脉脉递到单超嘴边:“既然大哥不饮酒,那……”
    单超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我说,让开!”
    少年们愣住了。
    丝竹骤然而停,几个男孩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带着迟疑。
    谢云还是支着额角,终于悠然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们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明明和刚才那些女子并无二致,但闻起来却令人心浮气躁。那些身体青涩柔软又带着筋骨的感觉亦和女子完全不同,再加上穿着轻倩,鲜艳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臂膀,更让人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单超仓促别开视线,道:“他们身上的……气味太熏人。”
    男孩怯生生道:“要……要是这位大哥不喜欢,我们去重换了衣裳再来?”
    单超却像头突然受到了刺激的猛兽般,厉声道:“不用再来了!”
    房间里完全僵持,半晌谢云终于听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说:“出去吧。”
    少年们这才有些受委屈地躬身退后,如刚才进来一样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门扉。
    咚地一声关门轻响,雅间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单超紧紧盯着梨木桌沿细腻的纹理,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如磐石。
    如果仔细看的话,他黑衣覆盖之下的肩膀和手臂都显出了骨肉绷紧的线条——那冷硬中又隐隐藏着某种炙热,仿佛只要再点个火星,便能无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称心楼的熏香都是一样的,”谢云悠悠道,“姑娘和小倌没有任何不同。”
    “……”
    “倾城花魁倚靠身侧,你都能定心稳性,坐怀而不乱;几个男孩一拥而上,既非妖魔鬼怪,亦非洪水猛兽,而你就丢盔弃甲了?”
    单超一言不发,谢云挑眉打量他,缓缓讽刺道:
    “和尚,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太狼狈了……”
    他说得没错,单超心里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在狼狈中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因为他刚才确实隐隐绰绰地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种一边让人本能就恶心作呕,另一边却又勾着人不断回味、甚至想去尝试的吸引力。
    而那竟然跟锦心美艳滑腻的肌肤和花魁含情脉脉的眉目都没有关系,是从几个雌雄莫辨的小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桌案上单超的手紧紧按在边缘,筋骨根根突起,半晌他闭上眼睛道:“别说了。”
    面前衣带悉索轻响,谢云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知道先皇废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单超睁开眼,就看见谢云俊美无俦的面孔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一根根纤长浓密的睫毛。
    谢云眉毛天生就像柳叶刀般,规整修长,浓淡适宜。眼睛的形状则很锋利,眼皮末梢微挑,长长扫向两侧,如果女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话笑起来应该会很妩媚;但偏生在他脸上,一瞥一定之间,就有种令人神魂俱慑的、冷酷的魅力。
    单超看着那双眼睛,心中某处突然被狠狠撞击了下,泛出难以言喻的刺痛和麻痹。
    但他还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就只听谢云冷冷道:
    “称心死后,李承乾筑室图其象,起冢于苑中,朝夕祭祀涕泣怨怼;后来他心怀不满,伙同赵节、杜荷、侯君集等人兵变谋反,事败后被流放黔州。转年冬先皇派出当时的暗门掌门尹开阳秘密出京,千里赴黔,一根绳子在土坡上勒死了他。”
    谢云停了停,问:“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
    单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严厉催逼着他往后仰,然而身体上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云在半尺之遥开合的双唇。
    许久他才勉强动了动颈骨,一摇头。
    谢云说:“因为李承乾被勒死的时候,我就在身侧。”
    他终于直起身,微微讥刺地看着单超。
    “即便尊贵如当朝太子,沾上龙阳之好,最终也只能落个横尸荒野的结局。你要是觉得自己比太子还命大,就尽管去试试吧——只是要试也滚回去漠北,切莫在长安,丢人又送命,最终还连累到我禁军一门。”
    “……”单超沉默良久,才涩声道:“我没有……龙阳之好。”
    谢云冷笑一声,说:“记住你今天的话。”
    他旋身大步走出雅间,一直到人影都消失在了重重纱幔的过道里,单超才骤然出了一口气,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懈下。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上湿冷,竟然已经汗透重衣。
    离开称心楼回府时已过半夜,即便是歌舞升平的昌平大街都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只有一座座青楼屋宇,茜红灯笼,温柔旖旎声从道旁两侧高高低低的窗棂中传出,裹挟着深夜风中冷羹残酒的微醺。
    单超坐在马车里,只见谢云闭目假寐,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他坐姿极挺直,双手自然落在腿上,宽大的锦袍袖口便如流水般层层垂落在身侧。锦袍质地细密精良,大概因此就格外吸味,即使车厢里点着清淡的安神香,也遮不住衣袖襟口间散发出来的更加浓郁甜腻的芬芳。
    单超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谢云离开雅间后,去了花魁的绣房。
    原是教坊主人见他们并没有留人侍寝,便诚惶诚恐来赔礼,询问是不是姑娘小倌伺候得不周到。称心楼这种高官富贾云集的顶级风月场,要是花魁在会客中途被人赶出来了,那是非常丢份的事情,传出去甚至会影响到这个花魁的“行价”;谢云没有不给称心楼面子,过去单独听花魁姑娘弹了支汉宫秋月,才叫人备车走了。
    至于那段时间里到底只听了首曲子,还是也做了些别的隐秘之事,那谁也不得而知——从时间长短上看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谢云这次打赏出手异常丰厚,甚至厚到花魁都一扫被人中途逐出的沮丧,满面光彩又羞涩地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单超屏住呼吸,对面那人衣袍中挥发出的甜香却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渗进血脉,犹如灵蛇扫尾,无孔不入,在他那根最敏感微妙的神经上勾勾荡荡。
    小倌们衣服上,也是同样的味道吗?
    如果靠近了再仔细闻一闻,会不会有些许分别?
    甚至,会不会分辨出谢云本身肌肤的味道?
    单超心浮气躁,不安地动了动大腿。他感到全身血液都微微发热,在四肢百骸中流动、冲击,尽管理智上竭力不想,却仍然难以遏制地顺着血管呼啸往下,汇聚到了某处更不可言说的地方。
    潜意识里升起的羞惭和罪恶感,与冲动相交织,足以令一个未经人事又极度强盛的年轻男子难以自拔。
    他逼迫自己去回想锦心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肌肤,和教坊花魁散发着幽香的乌发;然而所有旖旎画面都飘摇恍惚,渐渐化作称心楼中绣房床帏,烛光下褪去衣袍的男子身影。
    那脊背光洁如玉,线条在肩胛突起又一路收拢,深凹进去的后腰曲线隐没在更深处暧昧的阴影中。
    芝兰玉树,美人如画。
    那是谢云。
    单超的手在衣底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许久后才沁出一丝血迹来,顺着指缝消失在了昏暗里。
    那天晚上马车入府,谢云也不待人来迎,一马当先下了车,突然回头审视地瞟了单超一眼。
    单超知道夜色和衣袍的遮挡不会让自己的任何异状被发现,他稳稳收住脚步,在谢云的目光中仿佛一座棱角分明的沉黑石像。
    “明早开始收拾包裹,让锦心帮你备好入冬要用的行囊。”谢云终于开口道,“三日后圣驾出发东巡,我率北衙六百禁军护卫,你也在其中。”
    单超问:“我以什么身份随行?”
    他声音极其沉定,除了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谢云终于收起了刚才那一丝毫无来由的疑心。
    “副手。”他淡淡道,“你虽然粗重愚蠢,也不太好指使……但总不能被别人呼来喝去。”
    单超答了声是,似乎对谢云本性中的刻薄习以为常,在挑剔和省视的目光中坦然而立,突然带着一丝揶揄问:“——师父还不去睡?今晚在称心楼想必很劳累了,还是快休息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拂袖而去:“谁是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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