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问:“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武后彻底没了脾气,不愿再跟他啰嗦,冷冷道:“本宫话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结果那天晚上,武后用完晚膳回到寝宫,正要招人询问明日启程回京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突然只见心腹宫女一路小跑来报:“禀娘娘!单禁卫抢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灵芝精的令牌,赶在下钥前出了行宫,现已飞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皇后手中的茶盏当一声摔在桌案上:“什么?”
    武后霍然起身,心中惊疑不定,脱口问:“谢统领知道么?来人,随我摆驾偏殿……”
    宫女正要退下吩咐轿马,突然武后反应过来:“站住!谢统领可知道此事?”
    “回禀娘娘,偏殿那边报说谢统领下午一直昏睡,这种事不敢惊动了病患……”
    武后缓缓坐了回去,只见眼光闪动,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挥了挥:“下去吧。既然谢统领还不知道,就先别让他知道了……管好你们的嘴。”
    心腹宫女侍奉武后已久,直觉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个寒颤,点头应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
    三日后,单超千里飞驰抵京,入宫拿到灵芝;随即片刻未歇,便转身顺原路风驰电掣而去。
    千山万水、风雨兼程,一路驿站累死了数匹马,回到奉高行宫那天,偏院外下着霏霏细雪,满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俨手下的小医女接过灵芝,推门进去了。半晌后再出来,站在台阶上对单超盈盈一福,轻声道:“单禁卫请回吧,灵芝已献上了,稍后便可煎药送服。”
    单超立在台阶下,发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满是血丝,下巴隐约可见铁青的胡渣,声音亦如在砂纸上磨过一般低哑:“统领这几天……”
    “已好些了,现在还能稍微坐起来靠一会儿呢。”
    单超“哦”了一声,却不走,似乎踟蹰着什么。良久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那他刚才……可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小医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说知道了,请您回吧,别的再没有了。”
    单超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终于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内烧着地龙,窗棂微微虚掩,谢云微合双目靠在窗边,身上披着一丝杂色不见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苍冷的侧颊和狐毛竟是浑然一体的,完全分不出两个色来。
    明崇俨放下药书,摇头叹道:“往日只道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连三十六计都谙熟于心,难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谢云不答。
    明崇俨偏过头上下打量,却只见他面容沉静,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片刻后方士终于忍不住又哼笑了一声:“兵不血刃,欲擒故纵——统领这招实在高明,在下只能说声佩服,佩服啊!”
    谢云眼梢纹丝不动,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冻之下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半晌才见他抬起手,轻轻推上了窗棂,满室风雪顿时消弭于无踪。
    第53章 子衿
    乾封元年一月,圣驾率扈从仪仗数千,发自奉高。
    奉高行宫陷入了安静漫长的深冬。
    偏院的门终日紧闭,只有端着药碗的小医女偶尔出入, 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细长的脚印, 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渐渐覆盖。
    明崇俨每三日来一趟,诊脉开方检查情况, 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明谢云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
    偶尔明崇俨离开的时候, 会看见单超坐在院外一棵银杏树杈上,反复擦拭龙渊的三尺青锋。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绸布,从明崇俨自下而上的角度看, 偶尔会瞥见他腕间露出一串乌木佛珠, 被一颗颗压在暗红色的缎带上。
    有一次明崇俨站住脚,抬头道:“喂!”
    单超停了停。
    “你不进去吗?”
    “……”
    “进去看看?”明崇俨向院内比划了一下:“已经醒了,独自坐着!”
    然而单超怔忪片刻, 复又将剑锋翻过去,继续埋头擦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明崇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汽从唇间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了在裹着细雪的风里。
    有时单超起了兴致,便会寻竹笛来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长,多不在调上。行宫里如今人声寥落,除了宫人偶尔扫雪发出沙沙声,以及深夜打更时遥远空寂的回响,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断断续续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谢云吹熄蜡烛,正坐在榻边,突然外面的笛声停了。他以为单超走了,谁料片刻后竹笛再次响了起来,并且一改平常音调,变得苍劲、荒凉而连贯,隐约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马人流传的曲子。
    谢云倚在窗边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开了门。
    单超坐在院门外高高的树杈上,听见动静,倏然抬起了头。
    庭院中突然恢复静寂,月纱笼罩屋檐廊下的积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苍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单超嗫嚅道:“吵你了吗?”
    谢云不答。
    “……”良久后单超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时从肩头抖落了一片雪尘,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谢云在身后说:“你没必要这样。”
    单超停住了,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紧接着一股颤栗的电流顺着血液冲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谢云重复了一遍,连平淡的语气都未变分毫:“比武场上各凭生死,刀剑无眼,不用介意。”
    这是他们在这漫长严冬里的第一次交谈,单超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但我不想伤害你……”
    谢云问:“为什么?”
    单超纵身落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云站在廊下,单超站在庭院中,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单超深深呼吸几口,感觉肺部仿佛充满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气,那疼痛让他神智清醒,有种自虐般近乎残忍的冷静。
    “……因为我爱你,”他沙哑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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