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叩完第三个头,徐徐起身上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绕过面前瞠目结舌的众人,将手中的香插在了灵柩下。
    “——老夫人也许多有误会之处,但今日我家统领纯为吊唁而来,还望府上多多海涵……”
    苏老太太愣在了当场,倒是长房长孙反应快,立刻上前扶起单超,连连赔不是,又叫下人去请郎中来看诊。
    单超挥手婉拒了这番好意,正巧瞥见谢云上完香转身出去,便匆匆拜别了邢国公家人,又再三道歉赔礼,继而追着谢云大步赶了上去。
    ·
    邢国公府长房后院三进三出,宽阔幽深,花木繁盛。因为人多聚集在前庭和灵堂,此处只能听见喧杂从远处遥遥传来,更衬出庭院中的冷清和安静。
    单超快步穿过门廊,喝道:“谢云!”
    谢云脚步顿了顿,但没停下,继续向前走去。
    单超三步并作两步,伸手按住了他一边肩膀,声音低哑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热切和渴慕:“师父……”
    谢云被迫停住,刚要把单超的手拂开,却只听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我已经半月没见你了,只想听你说说话。”
    这语气如果让武后、太子或其他任何人听见了,都绝不会相信是从单超嘴里说出来的。
    ——简直太低三下四了,甚至有种哀求的感觉,跟当初在降禅坛上对皇帝当面搁下一句“等臣回来再说”的单超完全判若两人。
    “……”谢云微微侧过头,上下打量单超片刻,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单超语塞。
    “……昨日陛下召见,赐了宅邸仆佣,令我先搬过去安门立户,实职的旨意过两天再下,也问了我自己的意思……”
    谢云漠然垂落眼睫,从单超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眼梢轻轻挑起的那道弧。
    他沙哑地住了口,喉结狠狠上下滑动,吞了口唾沫。
    “宅邸离谢府很近,我来回走了几趟……共是两千三百二十七步。”
    下雨前草木潮湿的味道顺风掠过门廊,吹动不远处门扉边挂着的铃铛,发出细碎轻响。
    拐角裙裾一动,武后愕然收回步伐,迟疑片刻后,屏住呼吸立在了那里。
    “纵马的话,一盏茶功夫就可以到,进宫的路上也恰好经过……”单超极小声道,略有些局促和不安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伸出去拉谢云的手,但又勉强忍住了。
    门廊再次陷入安静,连庭院外隐约的人声都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大宅深处。
    半晌谢云终于冷冷地开口反问:
    “关我何事?”
    他转身拂袖而去,稳步走下门廊,穿过苍翠繁复的草木,消失在了垂花门里。
    不远处,武后死死盯着单超的侧影,袖中交握的双手止不住发颤,此刻终于被确定的疑虑猝然化作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咔擦。
    身后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响起,武后猛地回头,瞳孔瞬间缩紧!
    “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二字来:“圣上?”
    第58章 暮春
    皇帝的视线越过武后,投向远处门廊下的年轻禁卫,微微皱起了眉。
    那一瞬间武后头脑空白,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什么, 但牙关动了动, 真的什么也辩解不出来。
    片刻后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颇带感慨地笑了起来, 摇头道:“小儿女。”
    ——什么?
    就这样?
    武后一愣,随即扭头望去, 只见单超正略带失落地垂下眼睛,转身走向与谢云离开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门廊尽头。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皇帝的反应从何而来。
    从皇帝的角度望去, 刚才单超所站的地方遥遥正对垂花门, 就在谢云走出门后的那一瞬间,有个浅绿衣裙的宫女与他擦肩而过,双手平举着一张漆金茶盘, 款款走进了后院。
    皇帝没有看见谢云,无奈地打了个趣:
    “毛头小子,没成家,看见个宫女就失了魂……真没出息。”
    武后这口气终于彻彻底底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单禁卫还年轻呢,”她嘴角扯了扯,做出一个笑容来:“圣上既然赐了宅邸,不妨也赐给他几个使唤丫头之类的,日常起居方便,也是体谅年轻臣子的意思。”
    皇帝赞许点头:“此言甚妥,回去便把刚才那宫女赐给他吧。只别耽误了日后赐婚就行,朕心里还有主意呢。”
    帝后二人相偕走向水榭,皇帝将手负在身后,突然不知那点触动心肠,伸手拉住了武后,道:“与你相识一晃也几十年了……”
    皇后笑道:“好生生的,圣上为何突然这么说?”
    “嗳——”皇帝欣然道:“方才看见单超,只觉心内感慨。回想当初朕年少时在御花园偶遇你,便立刻什么都忘了,只站在那目送你走远,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样的失魂落魄吧!如今你总算贵为皇后了,可见少年爱恨啊——”
    皇帝摆摆手,笑着跨进了门槛。
    但在他身后,武后猝然站住脚步,惊愕、狐疑、不安和忧虑种种情绪掠过心头,令她眼底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片刻后,那神情最终在皇后眉宇间化作了坚定的决然。
    ·
    那天晚上皇帝宿在清宁宫,晚膳时武后不同寻常地没有让人伺候,而是亲手盛满汤羹递给皇帝,柔声道:“陛下请恕臣妾的罪罢。”
    皇帝奇道:“皇后何罪之有?”
    武后盘腿坐下,似乎有些迟疑,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说:“关于凉州安集守备的人选,臣妾今日再细细想过,总觉得宇文虎似有不妥。”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皇后要变卦为自己的人争取了,面色不由微沉了沉,但没有直接出言反对:“哦,是么?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皇后娓娓道:“龙朔三年皇上委派郑仁泰、独孤卿云等人屯兵凉州,此二人一为北齐名臣之后,一为前朝三司之子,且各自都军功彪炳,足以与苏定方老将军配合制衡。后郑仁泰病死,独孤卿云任任鸭渌道行军总管,协助李世勣大破新城,高句丽战况日益明朗……”
    皇帝明白了。
    武后洋洋洒洒一大篇话,中心只有四个字,配合制衡——宇文虎虽然也是前朝遗贵,但长期驻京,离京后话语权不足以与独孤氏抗衡,派去凉州估计是没用的。
    “那皇后可有其他人选?”
    皇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武后听出了尾音中的谨慎和警告,但并未惊慌,只嫣然一笑:“眼下朝廷军事专注朝鲜,对吐蕃尚且提防为主,两三年内是不会有大动作的。依臣妾之见,不如继续令独孤卿云节制凉州,再由朝廷委派年轻小将任其指使,正好磨炼砥砺,以备将来之用……”
    武后再次击中了皇帝心中一直以来十分隐约、但苏定方死后日益明显起来的担忧——
    名将已老,后继何人?
    先帝留下的老将班底病的病、死的死,告罄之日眼见不远。大唐辽阔疆土的另一端,吐蕃统领禄东赞虽然也江河日下,但他的儿子却个个都是人中豪杰,牢牢把持住了其父打下的江山基业。
    皇帝沉吟半晌,清宁宫中安静无声,只见白烟从黄金香炉中袅袅飘散。
    “那……依皇后之见,”皇帝慢慢道:“眼下该派何人远去凉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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