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
    “妈妈为什么这样?”
    “因为她苦。”
    “这样就能解脱吗?”
    “大概吧。”姜瑶经历了无数次, 相同的对话没有五次也有三次了。
    “我呢?”
    来了。
    “妈妈真的不知道我醒着吗?”
    “一次也没有吗?”
    “还是我的眼泪, 也能让她感觉到解脱呢?”
    姜瑶脑海里模糊想起某一晚母女俩意外对上的泪眼,声音平静:“知道。”
    小姜瑶看着她。
    姜瑶真的很累很累了。她怕轰隆声,她不愿意回忆小时候,然而这个梦境仿佛没有尽头, 她撑不住了。
    “妈妈发现过一次。她看见了你的眼泪,她当作没事发生。”姜瑶也看着小姜瑶,“她爱你,也伤害你,爱你比伤害你的时候多,不管爱有多少,她确实伤害过你。我没有当作没发生。”
    姜瑶整个人颓下去,眼神空空的,“这是你要的答案吗?”
    小姜瑶开始哭起来。
    姜瑶垂下眼,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一直这样轮回吧,她已经说尽了。
    熟悉的红雨没有落下,小姜瑶的哭声呜呜咽咽,她一下子天旋地转,失去知觉。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场景变成白天。
    还是铁厂里那间小小的门市,拥挤逼仄,杂物堆满了每个地方,饭菜的香气钻进她鼻腔,耳朵里响起炒菜声。
    她偏头朝外看去,吴惠汗水如雨,头发贴在脸颊上,正麻利快速地挥动锅铲,电风扇在饭桌旁边安安静静立着。
    炽烈的太阳下,姜洪正蹲在地上焊接机器,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但是男人手臂上鼓起的弧度是姜瑶小时候极其熟悉的,还有那件穿了五年的旧汗衫。
    “惠儿,快来捡废铁!”
    “等一下!”
    吴惠快速地装盘放桌,关掉火,拿罩子罩上刚出锅的菜,手一捞,跨上一个黑乎乎的篮子,弓腰出了门市。
    姜洪将攒了一上午的焊接头倒进吴惠的黑篮子里,努了努嘴,“那边今天造了新机子,怕是有两斤。”
    吴惠穿过半个铁厂,一边和其他工人闲聊,一边把琐细的铁块儿、铁条儿、铁渣拣进篮里,捡完后她没有丝毫停留,挎着篮子直接出了铁厂,下了一个长长的坡,在坡角的废品回收站停下来。
    “老板,收铁了!”
    正在里间吃饭的老板端着饭碗出来,吴惠已经轻车熟路放好篮子,老板拨了拨秤,从衣兜里扯出四张一元,“四块。”等吴惠接过钱,老板一笑,“今天多啊。”
    吴惠也笑,“他们今天打了新机子。”
    “妈妈——”街角处转过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其中一个抱着画板朝吴惠飞来。姜瑶看清她的样子,心微微一缩。
    是小姜瑶。
    吴惠和小姜瑶从姜瑶身边走过,吴惠将四块钱递给小姜瑶:“等会儿买雪糕吃。”
    小姜瑶兴高采烈:“今天四块钱!”小姜瑶的画板擦过姜瑶的手臂,竟直直穿过她的手臂荡过去了。
    姜瑶一愣。
    现在看不到了吗?
    她盯着小姜瑶,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破绽来,然而两个人很快就走远了,空中飘来母女两人的对话。
    “买三支冰棍,还可以剩一块!”
    “买一支。”
    “三个人呀!”
    “我和你爸不爱吃。”
    “尝尝嘛,有四块钱呢。”
    “今天有四块,不代表明天还有四块。钱不能一次用完,今天的四块你只能买四支雪糕,攒三天的四块,你就可以买一盒颜料。”
    “那我要是忍不住呢?”
    “那你就永远只能吃一块钱的雪糕。”
    姜瑶恍惚了一瞬。
    这才是她真实的记忆呀……
    回到铁厂的小门市,吴惠将风扇打开,小姜瑶搬起小板凳对着风扇,美滋滋啜着冰棍儿。
    吴惠打开饭罩子,对远处的姜洪喊:“吃饭啦!”扭过头来对小姜瑶说,“别挨这么近,坐远点儿,晚上头痛!”
    小姜瑶往后挪了半步,“知道啦。”
    姜洪甩着汗两大步跨回来,用冷水洗了脸,坐下,咕噜咕噜喝水。
    吴惠坐在小姜瑶身后,细弱的风吹上她的脸,她吐出一口气,说:“我们搬家吧。”
    姜洪和小姜瑶皆是一愣。
    姜洪放下碗,“搬去哪儿?”
    “前面那条街有几处,后面那条街也有几处,都挺便宜,都能搬。”
    “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年哥又不收我们钱。”
    吴惠没有说话。
    姜瑶就站在他们三个人旁边,小姜瑶的突然安静,吴惠的不自然,姜洪的茫然,每个人的神情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记忆里,吴惠就是这样突然说搬家的,六年级,还有半年就小考,铁厂老板年叔叔劝吴惠不用急这半年,等姜瑶小考完再搬不迟,然而吴惠第二天就找好房子,等姜瑶放学回来,家已经搬了一半。
    姜洪为此和吴惠吵了一架,责怪她莫名其妙。
    搬家如姜瑶记忆里一样,吴惠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看了房子,看完房子一声不吭就开始收拾东西,姜洪怒气冲冲进来,“你发什么疯?!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人年哥还以为是他做错了啥,今天一直问我!”
    吴惠埋头叠被子,没有回他。
    “吴惠!”
    吴惠突然哭出来,姜洪一愣。
    “我不知道啊。”她背对姜洪,死死拽着被子,“我不知道瑶瑶知道呀!”
    “你说什么呀……”姜洪楞楞的,“瑶瑶怎么了?”
    吴惠哑声哀嚎,死死控制着自己的哭声。
    姜瑶心中一瞬间空荡荡一片。
    原来。
    姜瑶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她想起了那个和妈妈四目相对的夜晚,想起了吴惠装作没看到的眼神,想起了就在那晚之后的一个星期,吴惠突然说搬家。
    从此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再也没听到轰隆声,也再也没听到吴惠的哭声。
    原来搬家是为了她。
    迟来的钝痛席卷了她,姜瑶蹲在吴惠身边,心疼得无以复加。所以最后还是妈妈抗下所有了呀……
    “妈妈……”
    神的手落到她头上,一声喟叹遥远又虚渺:“没关系。”
    姜瑶蹲在那里,眼泪汩汩而出,脸颊因为气促憋得通红。她没有听到某种声音,只听到吴惠克制的呜咽。
    这个原本柔软被迫变得坚硬的女人,铠甲已经嵌进她的肉里,哭是她不愿示人的软弱。
    什么都没有让她在人前哭泣,除了她的女儿。
    什么都可以忍受,为了她的女儿。
    姜瑶为这些年的懦弱和微妙心情感到羞愧。
    “妈妈……”
    “没关系。”飘渺虚无的声音再次响起,庄严肃重之中透着一丝温柔。
    姜瑶没有听到。
    然而就在姜瑶蹲着的地方,一身黑装的男人挺拔地立在她身后,既像一颗遒劲坚挺的古松,也像一尊威严肃穆的雕塑。小小一团的姜瑶,仿佛被无声庇护着。
    也在姜瑶不可能看到的地方,她所在的空间迅速缩小着,红色的雨洇湿了空间的边缘,明亮的世界渐渐变得粉红。
    神伸出手,一束白光再次撑起了空间,将红色的雨挡在这个世界之外。
    下一秒,一个红色的光团直直朝他击来,神身形一闪,从姜瑶身边消失了。光团从姜瑶身体穿过,在空间内瞬间爆炸——
    一股白色的力量爆发出更大的光芒,把所有的红色瞬间覆盖,聚拢一收,提出空间。姜瑶所在的世界一瞬间变小,小如一朵白云,浩瀚的绿色空间,浓绿如墨,漆黑无垠,姜瑶所在的世界是整个空间中唯一一抹白色。
    红光和白光在漆黑的世界凌厉交错着,神的白衣猎猎作响,云袖看似柔软,但是掠过红光时,红光被无情截成两截。就在神捏住光团,欲直接捏碎时——
    红光变成小姜瑶的样子,神的手掐着她细细的脖子。
    神眼神未动,目光冷峻,嘴唇轻启——那是要说“灭”的口型。
    “我死,姜瑶也会死。”小姜瑶笑着,“你看。”
    白色云团中的世界,姜瑶惊恐地捂着脖子,慌乱地抠着什么。
    神的手顿住。
    这是一个诡异的梦魇之境,姜瑶和他都困在这里,不同的是,神被困在虚无的黑暗之中,姜瑶被困在一团红色的云中。
    他能看到姜瑶,但姜瑶看不到他。
    杀了红色的光团,这个梦魇之境就会破开。
    神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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