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澜掉着眼泪,哽咽地说不出话儿。戚隐看他浑身发着抖,手也冰得像冰块似的,问扶岚要了外裳,虽然沾满泥巴,将就着能穿,给宗澜披上。锅里还剩点儿蘑菇,又放在他手里给他吃了,乾坤囊里半袋水,也被他咕噜咕噜全喝光了。黑猫很是心疼那些蘑菇,却又不敢说话儿。
    这老人家该是在这地方窝了五十余年,幸好修道之人辟谷养生,吃食不是问题。看他这蓬头垢面的模样,该是待得快疯了。戚隐安抚了他几句,稳定他的情绪,然后不着痕迹地问他其余十一人的去向。说到他的同伴,老人浑身又打起摆子来,他蹒跚地转到洞穴的边缘,在岩壁上数出十二张骷髅脸,“他们都在这儿……”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面?”戚隐骇然。
    “这墙里有个大妖怪,它吃人。”宗澜环视四周的尸骸,“这些人、妖还有魔物,全是他吃的。我一直在躲它,躲到今日,终于等到你们来救我了!”宗澜直勾勾盯着黑猫,咽了咽口水,扶岚忙把猫爷抱进怀里。
    “妖怪?什么样的妖怪?是不是长着很多手?”戚隐问。
    宗澜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看过它的一部分。你看这隧道,这里面四通八达,像个迷宫一样,这就是它打的洞。不必太害怕,它没有眼睛,它来的时候只要你不动弹,它就发现不了你。我们要在它来之前,尽快找到出路。”
    戚隐心里咯噔一下,道:“前辈,您的意思是,这隧道里头也没有出路么?”
    “没有,当然没有!”宗澜惊恐地道,“所有隧道都只通往一个地方,就是那个妖怪的老巢,我从来不敢靠近!”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为今之计,难道只有回去和鬼手一拼高下了么?戚隐挠了挠头,又问:“那前辈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宗澜靠着墙蹲下来,丑陋的脸庞扭曲着,“我的脑袋里住了个妖怪,是他引我们进来的。我原本奉师门之命,探寻巴山神殿,找寻挽救道法中衰之法。但走到半路,便有妖怪住进了我们的脑子。一开始我没有发现它……我以为那是我自己……它日日夜夜向我说话,向我们每个人说话,我们按照它的吩咐进了这巴山月镜。它说……它说要找巫郁离的秘密。巫郁离是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的秘密。一定要找到!”
    “你找到了么?”扶岚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宗澜发着抖,“后来我慢慢发现了,那不是我自己的念头,那是妖怪在我脑子里!我不想听它的话儿,我想回无方。可是每次只要听见它,我就身不由己。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你知道么,它就在我的脑子里!”
    “所以你……钻了你自己的脑壳?”戚隐迟疑着问。
    “没错,”宗澜扒着头皮给戚隐看,“你看,这都是我自己钻的。还有脑门子,是我自己撞墙撞的。我要把这个死妖怪揪出来,我要杀了它!”宗澜捂着脸,痛哭流涕,“我的同伴都死了,被那只大妖怪杀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孩子,带我回无方,我想回家。”
    宗澜说的住在脑子里的妖怪,应该就是女萝说的那些神祇。虽然这老人家说的话儿颠三倒四,但戚隐还是听明白了。看来所谓神祇的低语,是一种篡改别人意志的术法。类似于摄魂,但是比摄魂更加高明。它似乎可以让人误以为是自我自主的选择,但这术法仍然存在瑕疵,宗澜经过数十年的面壁,终于学会了抗拒低语带来的影响,虽然人也差不多快疯了。
    戚隐尽力安抚他,“您放心,我们一定将您带出去。实不相瞒,我父亲戚元微乃是无方上任执剑长老,论辈分,我该叫您一声师叔祖。”
    “好孩子,好孩子,”宗澜流着泪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戚隐。”
    宗澜一愣,喃喃道:“戚隐……”
    忽然间,隧道的尽头震动起来,像平地打起了惊雷。戚隐稳住自己和宗澜,道:“地震了?”
    “不,是妖怪来了!大家快别动!”宗澜推了扶岚一把,让他抱着猫躲在一颗石笋边上,自己和戚隐躲在另一边蹲好。
    所有人矮下身,不敢动弹,只见黑魆魆的隧道口探出许多墨绿色的东西。表面滑亮,像是藤蔓,依稀能看见里面流动着灵力的萤光经络。末端炸了花儿一样分开叉,像是小巧的人手。戚隐看着觉得熟悉,蓦地想起来,难不成那些鬼手就是这玩意儿?大约是他们在沼泽里斩巫尸的动静太大,吸引了这些藤蔓。
    藤蔓鬼手向着外面逡巡过来,遇到火堆瑟缩了一下,掉转方向,朝戚隐这边蛇行过来。戚隐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十分紧张地盯着那藤蔓。忽然觉得脑后火辣辣的,一回头,正瞧见宗澜阴森地盯着他看。他暴突的眼珠子布满血丝,猩红地可怕,有种虎狼般的狠意。
    这厮魔怔了?戚隐心里咯噔一下,便听这老疯子咬着牙恶狠狠地道:“戚隐,你这个小混蛋,和妖怪狼狈为奸,害我困在这儿数十年!那妖怪在我脑子里不停说,一定要保你平安。我偏不,我就是死,也要送了你这条狗命!”
    宗澜大吼一声,一把把戚隐扑倒在地。戚隐暗骂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神祇,拼命挣扎,宗澜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他不放。那边扶岚想来救人,却慢了一步。只见藤蔓鬼手蛇信子一般一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飞速把两个人一起卷进了隧道。
    第95章 神语(三)
    一路拖行,戚隐裸着上半身,后背磨在粗糙的岩石上,火烧火燎的疼。戚隐使劲儿伸手摸乾坤囊,摸到归昧剑,可隧道狭窄,归昧剑根本施展不开。忽然想起藤蔓接近火堆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心里有了主意,忙不迭地摸出符咒,也不管会不会烧着自己,立刻点燃,往头顶一塞。藤蔓果然跟见了鬼的,纷纷松开戚隐和宗澜,缩往深处。
    戚隐打了个滚,爬起来就想逃。扭头看宗澜还躺着,纠结了一下,又回去拖他。斜刺里一根利箭似的藤蔓猛刺过来,戚隐没反应过来,眼看要被刺个对穿。宗澜忽然扑过来,挡在他的身前,藤蔓将他整个刺穿,胸腹登时深红一片。
    戚隐愣住了,像个木偶似的呆着。
    宗澜哇地吐了一口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腹,悲哀地道:“我不想救你……可是那个妖怪的低语……我控制不住。我想……我想回山……回无方……”藤蔓一缩,将他整个人卷进了隧道深处,片刻间便没有踪影了。
    他脸上那种身不由己的悲凉像个烙印似的,烙在戚隐的脑海。那些神祇到底在搞什么,戚隐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宗澜保护他,他又怂又狗。神祇要和巫郁离作对,不是应该弄死他么?女萝说神祇派过无数部属前往月镜,统统没能回来。难道这些所谓部属,就是用低语控制的可怜虫?他们一个一个不畏艰险地来到这里,死在这里。
    戚隐心里压了块碑似的,闷着难受。坐起身想回山洞,却发现他正待在一个岔路口,身边有五个方向的通道。辨不清他打哪儿来的了,低头找地上的痕迹,却发现这隧道诡异得很,石灰岩壁上布满手臂粗细的墨绿色脉络,灵力萤光犹如细细的蛛丝,交叉横亘,在里面缓缓流淌。所有的脉络像是有心跳,一下下搏动。戚隐快崩溃了,他该不会呆在那大妖怪的肚子里吧?
    怕引来藤蔓鬼手,不敢高声喊扶岚。宗澜消失的那个方向肯定有妖怪,不能去,戚隐随便挑了个方向,割下裤子上的一块布,放在那个路口。往前不知爬了多久,竟然发现岩壁上镶了青铜灯座,里头还燃着人鱼膏长明灯。这地方显然是有人来过的,细细观察岩壁,果然在一处缝隙上看见“大神姜央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
    姜央是白鹿,这个小月牙又是何许人也?在上古,神巫相当于僧侣,是出家之人。在被遴选为神巫那一刻便要抛弃俗家姓氏,终身成为神明的侍者,所以神巫都没有姓。对于有身份的人,上古百姓习惯在名字前面加上他的职业,譬如庖丁,“丁”是他的名字,“庖”代表他是个厨子。巫郁离、巫狩也是一样,“郁离”和“狩”都是他们的名,“巫”表明他们巫祝的身份。
    可这个“小月牙”既然是神巫,那他应该叫巫月牙才对。就算刻名于此,也应该是“神巫月牙到此一游”。“小月牙”,读起来更像个跟班儿。罢了,白鹿那性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封个跟班当神巫,不稀奇。
    戚隐熄了灯符,跟着青铜灯座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钟乳石洞穴。石笋下摆了许多破旧的棺材,四周还堆了许多发霉的椿木。转过一颗大石笋,一个石台上还摆着一张月牙桌,一把苫漆交椅,桌上放了一盏香炉,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堆满了香灰。桌下并排放了些箱笼,并几个青砂罐儿,不知放了什么。
    他一看棺材就发憷,绕着它们走到石台上,去掀那些箱笼。锁已经锈死了,掰了两下没掰动,戚隐拔出归昧剑,用力一砍。锁头断开,戚隐打开箱笼,里面放了些衣裳。这衣裳不知道什么料子,竟然还能穿,他挑了一件鸦青色的中单穿起来。又开另一个箱笼,里头放了许多图纸,翻了一翻,图纸很脆,一摸就碎,他小心翼翼挑出几张看,全是人体穴位图,人体经脉图什么的。
    戚隐站起身,望向石台下那些棺材,想起女萝埋在吊脚楼下那具尸体。老天爷不会这么开玩笑吧?这些棺材里的,难道都是和扶岚一模一样的人?他略略数了数,足有二十多口。二十多个哥哥,真是大丰收。戚隐无语半晌,决定开棺看一看。
    挑了一口棺材,上面竟然没有敲钉子。倒省事儿了,戚隐先敲了敲棺材,里面没动静,便开始动手挪棺盖儿。黑漆漆的棺板一点点挪开,里面躺着的东西显露在青色的灯火下。戚隐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毛骨悚然。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长了三头六臂,已经被烧得焦炭似的,看不清楚模样。戚隐用剑拨了拨它那三颗脑袋,眼睛已经被烧得融化了,没有嘴唇,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幸好不是和扶岚长得一样的家伙,戚隐还没做好准备收获那么多哥哥。又去开别的棺材,
    全都是长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的两个头,有的脑袋跟肉瘤似的,郎当挂在脖子上。满洞窟都是怪物尸体,戚隐不想在这儿待了,拎着剑出洞窟,刚爬出一尺,便见隧道尽头悬着一条直僵僵的人影。
    忙退回洞窟,心脏在腔子里跳得砰砰响。那绝对不是扶岚,那黑影身材短小,像是个矮子。脑袋别样的大,像顶着个大锤在脖颈子上。最重要的是它两脚不着地,悬在空中。娘的,该不会是个鬼吧?戚隐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打眼一瞧,登时悚然一惊,那鬼影竟然朝他这儿飘过来了。
    我的个娘诶。戚隐蹑手蹑脚往回走,虽说他有术法傍身,但遇见这种不能理解的东西,还是先躲为妙。洞窟里一眼能望到底,没地方可以躲。戚隐急得冒冷汗,忽然看见一口空棺,想也不想躺了进去,顺便把棺板拉上。
    屏息静气,从侧面的棺板缝儿里往外瞧,那一条瘦伶伶的大头鬼影飘忽忽到了洞口。别进来,别进来,戚隐在心里默念。只见那边垂下的两只小脚悬空一转,鬼影进了洞窟。
    日你大爷。戚隐暗骂。那鬼影进来停了半晌,不知在做什么。缝隙太小,戚隐只能看见他穿着黑靴的一双小脚。鬼影动了,它向棺材堆靠近,紧接着一声尖利的“吱呀”响起,是棺材盖挪动的声音。鬼影停了片刻,移向下一具棺材,又是一声“吱呀”,棺板挪动,鬼影飘向另一个棺材。
    它在干什么?戚隐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做错了一件事。他躺错了棺材,这只大头小鬼走来走去,是在找它自己那具棺材!刹那间像坠入了冰窟,戚隐从头到脚发冷。鬼影看完了将近半数棺材,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挪到他这儿。他闭了闭眼,忽然心生一计。
    一抹青光透过缝隙,打在戚隐的鼻梁上。戚隐盯着那双小脚,捏着嗓子,阴森森地“咯咯咯”笑起来。
    鬼吓鬼,吓死鬼,老子兴许打不过你,老子吓死你。
    果不其然,那双脚停住了。戚隐掐着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万年蜘蛛洞铁头大王,今儿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识相,且自离去,老夫饶你一条小命。”
    那边静了半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响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是铁头大王,敢问大王名讳?”
    还会说话儿?看来不是鬼,是个妖怪。戚隐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问安就免了,你速速离去吧。”
    妖怪却不走,飘上石台,袖子一挥,桌上登时多了个冰纹石觚紫砂壶并两个玲珑小杯。
    “大王大驾光临寒舍,在下不曾扫榻相迎,实在惭愧。”那妖怪笑道,“在下郁离,不知可有荣幸,与铁头大王同座饮茶?”
    戚隐一愣,猛地掀开棺板坐起来,“老怪?”
    巫郁离捻着杯子的手一顿,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隐连滚带爬从棺材里出来,搓着手赔笑,“师叔、师叔!”
    戚隐在他对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惊。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人,系着黑底银线流云披风,鏨银纽子扣在素白护领上,黑绸面熨帖整洁,一点儿褶皱都没有。他执着茶杯,露出一截戴着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衬得手指白皙如葱。方才看影子像个大头小鬼,原是因为他戴着兜帽。他这师叔素来是个精致人儿,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别说活着的时候了。戚隐有些惊叹地道:“师叔,您返老还童了?还变得有钱了。”
    “见笑了。”巫郁离颔首,“小隐,我以为我再见你,将是取你肉身之时。万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见面了。”
    说到取他肉身的事儿,戚隐心里难免有点儿辛酸。这厮这样强,单枪匹马灭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隐对自己是否还能存着这条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人一向悲观,小时候看戏台子唱戏,书生辞别佳人上京赶考,才进展到折柳送别,他就做好了书生攀高枝此生与佳人不复相见的打算。
    将军出征必死无疑,忠臣良相总是满门抄斩,海棠碾作尘,朱颜最易老。他就是这样不讨喜的性子,眼见金陵玉树秦淮水榭,却思他日青苔残瓦落红成堆。
    打从无方山出来,他就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只想着别留什么遗憾才好。戚隐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说这事儿。抬头打量巫郁离,这厮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脸蛋子水样苍白。因问道:“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妨,”巫郁离淡淡说道,“来之前卜了一卦,耗费了些灵力。”
    戚隐开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较了一下二人实力总觉得还是有点悬,便随口道:“我听说卜卦很伤身,问问明天母鸡下几个蛋都会流鼻血,问的东西越大越费劲儿,有人卜卦差点把命给搭进去。师叔你问的什么?”
    巫郁离放下茶盏,道:“天地大运。”
    戚隐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响,问的东西都不一般。若他来问,只怕会问明儿赌坊骰子能掷出多少数。转念一想,这厮问天地大运,难不成和白鹿有关?戚隐暗自咂舌,问道:“卦象可还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辞罢了。”他摇摇头,“此事不提,小隐,你怎么会在此处?”
    戚隐赧然,这事儿可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来偷窥他的秘密的。
    巫郁离脸上多了点愁苦的味道,他一向从容优雅,总觉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现在多了点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儿。
    他叹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脉之中。你若缺胳膊断腿,我会很苦恼的。我赠你戚灵枢的性命换你的肉身,更允你见你想见之人,全你未了心愿。细细想来,应当是个不错的交易。可你若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来此不该来之处,”巫郁离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请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尽毕,敬迎神归。”
    这个男人表面看起来温柔随和,实际心狠手辣。戚隐不敢顶撞他,忙赌咒发誓,道:“师叔,实在不是我想要进来的。是有个不知打哪来的疯婆娘,把我拐来的!”
    巫郁离轻叹,“确实不是你的错,也罢,暂且饶你这一回。”
    “师叔果然宽厚,果然宽厚,”戚隐强颜欢笑,转脸看见那些棺材,又问道,“这儿是您的旧居么?这些棺材里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看着怪渗人的。”
    巫郁离唔了声,低低笑起来,“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放心,我现在胆儿大得很,没事儿,您说说,轻易吓不倒我。”
    紫砂茶盏在素白的手里转了一圈,巫郁离慢吞吞地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脑子转过弯儿来,依照之前那个气息和扶岚极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们极有可能是同族。这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气息八成和扶岚也很相似。或许这个族群就叫做“扶岚”,并且一定和巫郁离这家伙有深刻的关联。戚隐干笑道:“师叔,您话儿说明白一点。他们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说了,”巫郁离摇头道,“他们是以前的‘扶岚’。”
    戚隐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们……是我哥?”
    巫郁离站起来,邀他同行。他们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飘在前头,悠悠地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一个人是谁了。小隐,听说过轮回么?生世凡灵死后,魂魄归天,汇入银河星海,迢迢东流。他上一世的记忆会统统消散,不留分毫半点。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转世之后,从面容到族群,从血脉里涌流的鲜血到每一寸皮肤,都与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着同一个神魂,他们也是不一样的生灵。所谓轮回,其实是个谎言,终点走回起点,再来一遍,才叫做轮回。可实际上万物皆有终程,一旦启程便无可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我哥从前用过的身体?”戚隐问。
    “然也。”巫郁离道,“想来那些从不肯露面的所谓神祇,不惜送这么多人前来送死,要探的便是这件事儿了。小隐,你要听么?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听为妙。打破砂锅问到底虽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锅可就回不去了。”
    “要听,”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听。”
    “你一定有所猜测吧。”巫郁离笑吟吟地道。
    “有,”戚隐点头,“我在进月镜之前,咬了一个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涩,像是咬木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娲抟土造人,分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众生。师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娲娘娘?只不过女娲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颔首微笑。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末端,顶上一束天光照进洞口。戚隐跟在巫郁离后头出去,外头光虽不盛,依旧有些迷眼睛,戚隐用手遮了遮,艰难地抬起头,登时惊呆了。
    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树根虬结犹如盘龙。繁密的树冠像一把森绿色的巨伞,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从星星点点的叶缝里漏下来,打在戚隐的脸颊上。树藤像蔓延的经络,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树藤竟缠绕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状,仿佛是许多凡人妖魔簇拥着大椿。蛛网一般的灵力游丝在里面缓缓流动,散着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萤火。
    戚隐看见了宗澜,那个老人被缠绕在一圈树藤里面,血肉几乎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在他的眼洞里绽放。
    巫郁离摸了摸树干,老树迟缓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动。他轻声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几根树藤探过来,在他发顶上揉了揉。戚隐跟在他身边,大椿竟然也没有攻击戚隐。巫郁离仰起头,嗟叹着道:“当初巫狩临死之际,为了留存我屠灭神殿的证据,将神殿覆灭的那一天织成幻象,封入月镜。从此以后,月镜里面的时间日复一日轮转。虽然它记下了我的罪,但时光存在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存下了一样记得我的东西。”
    “所以属于那一天的东西会不停重生,但外来者自身的时间不受影响?”戚隐问,“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没错。”巫郁离在一根树藤上坐下,他身体似乎很虚弱,才走了一段脸色便白得像纸。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为骨,削木成人。我毕竟不是神祇,女娲用藤条弹落尘土,尘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斩落鹿角,洒进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创造扶岚的过程很艰辛,第一个成品在五岁时畸变,长出了三头六臂。虽然妖魔不乏此类,但我还是想要一个像人的东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记忆,摄入以后的身躯之中。血肉不稳,异变常常发生。通常前一日还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变。一百余转之后,我偶然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脉,那一次,他安稳在这里活到十岁。”
    “就是那个你教他翻花绳,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隐怔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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