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嘶鸣伴着风雨入耳,苏穆煜浑身都凉透了。他呆呆看着连鸣,下一秒翻身而起!
    “安如风!”苏穆煜回头大喊。
    果然,似已入睡的安如风早就从草席上一跃而起。他训练有素、风驰电掣般穿戴整齐,从枕边顺势捞起宝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雨帘之中!
    根本来不及阻止,连蕊娘也惊坐而起!
    “阿风!”
    这声呼唤如泣,好似她明白,安如风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苏连二人赶紧穿上外衣,呼啸而来的大雨迈过门槛,唰唰打湿半间屋。他们紧紧追随安如风而去,可院内哪还有人影?
    苏穆煜心头萦绕的不详越来越沉,他带着连鸣冲出大门。
    他们将将适应了黑暗,忽然眼前一片明亮——大火燃烧了天幕。
    连鸣顿时瞪大双眼,他连连后退数步:“这、这……”
    一句话卡在喉间,再也讲不完整。
    他们眼前,是人间炼狱——庶民呐喊,婴孩哭号,混鸣的锤音不再,熊熊炉火擎天,烧的是酒肆旗幡,烧的是人心,是绝望。
    无数士兵身披铁甲,他们举起横刀劈向本应保护之人。士兵的脸上尽是狰狞可怖,犹如半张鬼脸隐没在天地间。
    凄凉惨绝的呻吟与痛苦,淹没在屠刀的冰冷无情之下。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从长安那头伸来。它默默无言,带着绝对的权威与杀伐,呼吸间吐纳着如烟似雾的亡魂。
    那人一个响指,甚至是一句意味难明的感叹,便能拿捏一座城的千百性命。
    他们呼啸而来,他们喋血百里。他们手起刀落,他们的旌旗上,是赫赫大唐之威。
    ——什么时候,这样的威风,转而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呢?
    雨太大了。
    风声也太大。
    苏穆煜已冷到无法再感觉寒冷,他眨了眨眼,眼前视线依然模糊。他看不清这场狼藉,他只知耳边的呼号连响雷都掩盖不了。
    连鸣也看到安如风了——少年郎孤零零地拿着剑,站在这片荒唐的屠杀中。
    安如风的手在抖,宝剑出鞘寒光耀眼。雨珠顺着刀刃急速而下,脚边是红艳艳的血海。雨珠滚落溅起片片水花,铁蹄踏地也溅起片片水花。
    人头落地,人身落地,刀剑落地,酒幡落地。
    水花溅得安如风满眼皆是,他狠狠打个寒颤。
    再然后,安如风没有哭也没有愤怒,他连最基本的表情都没有,缓缓回过头来。弹指间,少年郎青丝成雪,血泪双泫,唇瓣乌青,脸色惨白。
    他陡然松开握在手中的宝剑,砸在血泊里,“哐当”一声。
    雨止了,风静了,厮杀声变得格外遥远。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刀剑落地之声尤为清晰。
    ——几乎是一个灵魂恸哭。
    下一秒,大地震颤,空间崩裂,连鸣站不住脚似的跌跌撞撞。他惊讶地转头看向苏穆煜,却发现苏穆煜正同安如风对视着。
    有什么东西在崩坏,远处地平线上浮起铁月,风雨似被按了暂停,几秒后再次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而他们身后,残垣断壁的城墙上,正缓缓升起一轮初阳。
    眼前火光冲天,铁马铁甲混作一团。
    人影开始消失,地表之上浮起森森白骨。乌鸦遮天蔽日,燃烧的火炉抛出铁水熔浆,一波紧接一波,在空中热气氤氲。
    分不清天地日月,分不清云雨骤风。火热与寒冷并存,一条弯弯曲曲绵长且丑陋的地裂线从天边延展到脚下。
    安如风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到最后,他身边出现一具尸体,大约五尺,蓝衫尽被血色印染。安如风缓缓伸出手,他在那具尸体上,摸到了九天寒冰也无法企及的冷意。
    摇摇坠坠,黄泉碧落,旭日与铁月在黑洞洞的天空遥相辉映。
    一切一切,带着绝望的凄美与宏大。
    苏穆煜长叹一口气,他很缓很沉,戚戚然道——
    “阿风,终于醒悟过来。”
    “他啊,已经死了啊。”
    ——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那早已死去的人,又该如何?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依稀记得几年前,有一位龙潜凤采的少年郎,他踌躇满志带着对大唐未来的憧憬,离开了故乡。
    他深深记得那一年,他在城楼之上,遥看千里长安。
    他指着那处,大手一挥,映着苍茫滚圆的血色残日,道不出豪气万丈。
    他学着大将军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毅然决然道:“皇上,臣愿往!”
    “臣愿自请长缨,复我唐威,万朝来贺!”
    ——那一年,安如风也是有剑吼西风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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