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红拂传
    贺琛带着冷佩玖穿过人群,上了得意楼三楼雅室。进去时,梁振与龚力安,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同志在场。
    这次情景比起上回在俱乐部里的牌局要好得多,到底是来卖弄风雅吃茶的,梁振与另一位看起来年纪稍大的男人正在谈论音乐。
    龚力安手拿报纸,叼着烟,头回见他这般正经。他们见贺琛进门,也没起身迎接,只是梁振指了指身边的俩座位。
    “老贺,快点,就等你了。哟,小玖也来啦?稀客稀客啊!”
    龚力安跟着附和:“咱们贺军长真是醉倒美人怀,现在一步也离不了我们冷老板哟。”
    其他人笑了笑,没有多大反应。这些生面孔冷佩玖不认识,长得也没什么辨识度,比起龚力安与梁振稍差一截。今天白荣鹤没来,说明这场合不轻松。既是真的办公事,贺琛带自己来又是什么意思?
    贺琛没说话,牵着冷佩玖坐下。茶水点心都是现成,贺琛很体贴地给冷佩玖倒了一杯茶。
    “吃点东西,你中午没吃多少。”
    冷佩玖笑着喝了口茶:“我就喝点水,点心真不能再吃了。这些时日腰上的肉渐长,不控制控制,以后登台不好看。”
    “我说好看就行,”贺琛依然把点心推到他面前,“肉多点软和,摸着舒服。”
    梁振不干了,说是来谈公事,你俩倒在这谈情说爱腻上了!
    “哎,老贺,别光顾着给冷老板抢食啊。哥几个都没吃呢,懂不懂心疼人伐?”
    贺琛抬起眼皮瞥了瞥,道:“你再让人加,今天我请。”
    “嗬,”梁振笑了,“谁还没几个钱了是不是?”
    贺琛伸手朝着他点点,将桌上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吃,管够!吃完了继续上,今个儿不吃到梁爷心服口服,免得还说我贺某人礼数不周。”
    梁振立马讪笑,贺大爷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忒不是人!
    “说正事说正事!吃什么吃,误党误国。”
    众人哄笑起来,龚力安翘着二郎腿很不正经,他把报纸叠好放在桌上,盖棺定论:“没骨气,没毅力。老梁你被逮了八成是个骑墙派,不,翻墙派!老贺,可要好好盯着梁振。没准哪天他主动自首了,说不定就是个赤佬.!”
    “嘿!还洗涮起我来了?”梁振大眼一瞪,恨不得扑过去跟龚力安决斗,“老子全家都是党国要员,上上下下忠心天地可鉴!你炸死是不是!”
    龚力安笑得发抖,连贺琛也忍俊不禁。在座的其他人终于有了点反应,笑着不说话。
    龚力安闹闹嚷嚷:“哎哎哎,姓梁的你别挠我啊!把对付姑娘家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可没效果我告儿你!”
    梁振往椅子上一靠:“老子下回就做假情报阴你!”
    “哟?你当只你一家会作假呀?”龚力安笑嘻嘻地说。
    冷佩玖作为旁观者,看着这出闹剧,他算是看明白了。今天的公事,主要围绕“情报”二字。既是地下情报,铁定重要又隐秘。贺琛不仅把他这个无关人员带来,不设防,把他们的对话、情报如故事般让冷佩玖尽数听去。
    这是什么意思?
    是个人都懂了。
    冷佩玖起先不可置信,不断在脑子里反思自己哪一环节露了马脚。他去见那人时,明明已经甩掉了跟班,几乎抹去了踪迹。不可能,怎么会呢?
    冷佩玖想得心颤,下意识浑身发抖。不,要冷静。如果贺琛他们证据确凿,以军长的性子,早拿自己开刀了,断定留不到现在。
    既然还没动他,说明一切都没个定数。那么今天带他来得意楼喝茶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
    冷佩玖想通这一层,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显得更加百无聊赖,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那里。他已下定决心,无论今天听到了什么,都要装作一无所知。
    但若是重要情报,不给那人通知的话,会不会真的耽误了要事?
    可是,这些党与党、党与国、国与国之间的情报,他又能在意多少。
    冷佩玖不是不在意这个国家,相反哪怕中国支离破碎,疱疮丛生,他也舍不得这片土地。这里有戏曲的起源,有戏的发展,有戏的传承。冷佩玖有生之年,唯与戏作伴还可多活。
    戏的根在这里,他的根也在这里。树无根枝,尚无法存活。国破了,谁还记得京剧昆曲是什么?
    人若失了根,与浮尘又有何区别?
    冷佩玖矛盾极了,也难过极了。贺琛不相信他,情有可原。军长的肩上扛着更重要的使命,每个有识之士都在为这个国家拼命努力着。他们放弃了安逸享乐,蛰伏在黑夜中,匍匐在血海里。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从火光中走来,再从火光中走下去。
    冷佩玖做了自己的选择,这是他的情感所向。贺琛也做了自己的选择,那又是一份忠烈之心。
    谁都没有错,也怪不得别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对立面站着,面前有鸿沟如海,巨浪滔天。
    插科打诨的笑闹结束,除冷佩玖以外,其他人均正色起来。
    要说今日本为试探冷佩玖而来,实际上还真有几个重要的情报需要传递。只是这些真真假假的情报参杂在一起,除了他们自己能对上暗号,别人一概不知。
    冷佩玖充耳不闻,显得对这些党国的政治、军事动向等十分不感兴趣。若他稍微支着耳朵注意听一下,定会被话题往来间的内容惊出一身汗。
    也不一定,冷佩玖实则对军队有什么调动,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没有特别清楚的概念。只有那人知道,也唯有那人需要明白这些。
    冷佩玖不说话,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窗外刚刚还是一阵乌云密布,如今太阳又从云层里滑了出来。些微暖意撞上寒风,也没多大的作用。
    上海的冬天如约而至,北平的凛冬早已濒临。
    冷佩玖很小没了爹娘,伶仃一人长大,梨园就是他的家。师父严苛,又有些瞧不上他的木讷。同门师兄弟们欺他弱小,大多时候,连热饭都蹭不上一口。
    人道是凄苦的日子,会记得格外深刻,一生也不容易忘掉。但冷佩玖不同,他已经记不太清那些冰冷的日日夜夜,冬天跪在雪地上的寒意。他已不太能想起棍棒打在背上的疼痛,乌青的屁股连床铺都没法儿沾。
    大抵, 栉风沐雨的日子都大同小异。命途多舛的人生,也就显得没那么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了。所以,冷佩玖能记住的,往往是那是甜蜜而幸福的日子,为数不多的快乐。
    这些珍贵稀有的快乐同苦难相比,反衬地更加深刻。
    冷佩玖把苦难都忘了,只将好日子记在心间。
    海棠花开了,又凋谢。谢了,还会再来。
    北平的雪,纷纷洒洒,积聚又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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