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将一方手帕推过去:“先擦脸,多大点事,哭得跟什么似的。”
    这孩子的来历不难推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布料却还结实,且合体合身,不像是捡来的。而且他手上和膝盖上没有老茧,只有些蹭破划破的伤痕,颜色尚新,可见并非是以乞讨为生的流浪儿,倒像小门小户家中走丢的小孩。
    “我观你衣着举止,应当不是乞儿,倒像近来刚开始流浪。保安寺往北四十里就是京城,周边也有村镇,不管是乞食还是走丢了求救,都该往人多密集处去,但你却宁愿来寺中偷枣,也不肯让僧人发现你。这么一想,你大概不是自己走丢,而是被人贩拐骗,被迫离开父母家乡,又逃亡至此的,对不对?”
    那孩子听得呆了,甚至忘了哭,愣愣地点头。
    闻衡继续道:“你很聪明,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对我二人没有敌意,只是心怀畏惧,怕那坏人追来牵连我们,也怕我们保不住你。”
    范扬虽然不知道闻衡的心眼是怎么长的,但完全不妨碍他鼓掌叫好:“公子智谋过人,实在叫属下佩服。”
    闻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你看,我这手下不光拍马屁厉害,功夫也不错,你相信我们能护得住你么?”
    范扬被他嘲讽得脸红,连忙装模作样地干咳数声。闻衡懒得搭理他,对那孩子道:“你可以仔细想想,是走是留,我不拦你。不过今夜霜冻,外头冷,就暂且在此处将就一晚罢。”
    他的态度摆在这里,真挚得令人信服。那孩子似乎被他说动了,没有再挣扎。于是用过饭后,范扬将孩子领走,在其他侍卫房中替他寻了个空床铺,妥善安置好后回来向闻衡复命。主仆二人终得独处,他这才把一直压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世子,那小儿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嗯?”闻衡道,“怎么这么问?”
    范扬道:“世子恕罪。属下看您平时似乎不爱管闲事,今日却对这孩子颇为在意,心中疑惑,故而斗胆一问。”
    “确实特殊。”闻衡单手支颐,懒洋洋地靠在桌边,“你没发现么,他根骨不凡,资质奇佳,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范扬完全没注意到,只能顺着闻衡的思路道:“所以您是想把他收入王府,善加培养?”。
    “不错。”闻衡慢慢道,“我猜他被拐骗、甚至有可能是被强掳过来,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这身天赋。你要做好准备,倘若有人寻仇上门,能保还是尽量保他一次。贵珠出乎贱蚌,倘若教导得法,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范扬心服口服:“遵命。”
    闻衡递过一封薄薄的信笺:“这封信你找人替我送回府中,顺便取一瓶沃雪青竹丸。”
    沃雪青竹丸是王府密藏的解毒灵药,范扬吃了一惊:“世子为何要取药?是哪处——”
    “以防万一。”闻衡打断他,“不必惊慌。去罢。”
    冬日里天黑得早,晚饭时又拖延了许久,待一切收拾停当,窗外夜色已是深浓。闻衡下午听经时犯困,这会儿反而精神了。他闲来无事,索性披上外袍出了门,打算散步消食,顺便想想该如何安顿那孩子。
    外面静悄悄地不闻人语,纸灯笼只能照亮檐下方寸之地,好在今夜月圆,遍地银辉胜雪,他缓步走下台阶,如同踏入轻纱铺就的河流。这本该是一幅清冷宁静的美景,闻衡刚在院中站定,却立刻蹙起了眉头。
    循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走去,闻衡看着与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的马棚,难得地感觉到了一阵气闷。
    那个按理说应当在侍卫房中安睡、令他颇费了些心思的小孩,正抱着稻草在马棚角落给自己搭出一个窝。初冬时节,夜风寒凉刺骨,他衣衫单薄,被冻得四肢抖似筛糠,可即便如此,也不肯乖乖听从安排。
    那背影无言地透出孤独,还有种死不回头的固执。
    闻衡从没遇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孩子,有一瞬间被气得恍惚,然而正当他要开口时,心底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他对这孩子的在意看似毫无来由,可仔细想想,聪慧早熟、敏感固执……这些令他气急的特质是如此熟悉,闻衡像这么大时,他的名字也曾不止一次和这些词汇同时出现。
    换言之,当闻衡看着这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躲避退缩,何尝不是看到了自己闭门不出、自厌自弃的那些年。
    那么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够走下去的路,是不是也可以试着顺手拉别人一把呢?
    “忙着呢?”
    黑暗中,他冷不丁开腔,把铺稻草的孩子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只见闻衡披着斗篷抱臂站在门外,月光下的侧脸宛如玉雕,虽仍带有少年青涩的稚气,可确乎是令他自惭形秽的好看,也是令他心折又不舍的温柔。
    他沉默地起身,明白自己犯了错,可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抱紧了怀里的稻草。
    闻衡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耐心,提步走进了马棚。
    带着体温的斗篷落下来,像一片柔软的云裹住了他,闻衡并没有发脾气,只说:“不冷么?”
    又道:“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冻僵的身躯得了一口暖气,终于开始慢慢化冻,可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于是微微抬眼看着闻衡,摇了摇头。
    “不肯说?那我就随便叫了。”闻衡轻声笑道,“还记得白日里寺里的小师父说过什么?那些枣子是特意为过冬鸟雀留的,没想到真有只小家雀来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叫你阿雀如何?”
    那孩子犹豫片刻,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阿雀。”闻衡有种微妙的、被这小崽子哄了感觉,“你不喜欢也没办法,谁让你不肯开口。”
    阿雀抿着嘴,从胸腔里挤出一句略带颤抖的“嗯”。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闻衡突然问。
    阿雀摇头。
    他听范扬喊了他一路的“公子”,寺中僧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身边还带着许多侍卫,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样善心的人,干干净净的,合该一辈子富足平安,更不应该被他牵累才对。
    “知道如今是谁家的天下吗?”
    阿雀心中刚默默浮现出一个答案,就听闻衡道:“我姓闻,单名一个衡字。”
    闻是当朝国姓,阿雀就算再傻,也知道闻衡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心中突地一跳,立即想起从小到大听到的故事传闻:看见了大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下总是没错。
    闻衡的手一直没离开他肩头,阿雀双膝刚一弯,便被闻衡一把托住:“不用。什么时候心甘情愿跟着我,再来磕头不迟。”
    这一跪到底是没跪下去,阿雀被闻衡扶着站稳,还有点茫然。
    “我不晓得你到底遇见了谁,经受了什么,但不管是何方神圣,看在我这个姓氏的份上,总能争取一线回转余地。”闻衡郑重道,“你若信我,就留下来。”
    阿雀眼圈发烫,月光透过茅草棚顶的缝隙落在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居然又要哭。闻衡赶紧抬手在他的眼睛一按:“快停,不许哭,跟我回去睡觉。”
    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眼皮,竟比泪水更灼热。阿雀在他手心里微弱地挣了挣,第一次小声开口道:“这里……可以……”
    闻衡垂眼看他:“可以什么可以,冻不死你。”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接近成人,闻衡的斗篷裹在小豆丁阿雀的身上,仿佛一床过大的被子。走出马棚这短短数步里,他绊倒三次,最后闻衡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将阿雀拦腰一抱,扛回了客房。
    这间客房是专门为常来保安寺烧香的庆王妃准备的,因是自家出钱修缮,格局比其他房间更大,分里外两间,外间有供仆婢值夜的床榻。闻衡将他往榻上一扔,故意幸灾乐祸道:“今晚只能跟你范大哥挤一张榻了,此人睡觉打鼾,声如奔雷,你好自为之罢。”
    按闻衡的吩咐将一切安排妥当的范扬刚好进屋,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动作,莫名其妙地就被嘲讽了,忍不住叫屈道:“属下只是偶尔打鼾,已经算是很轻不扰人的了,公子如此夸大,真叫属下伤心。”
    闻衡凉凉地道:“是么?那我再多说两句。”
    阿雀听着二人的话,缩在斗篷里抿着嘴偷笑,闻衡瞥了他一眼,没再逗他,只道:“折腾了一天,早些歇息罢。”
    范扬将他送到里间门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世子,都已安排妥当了。”
    “好。”闻衡点头,低声叮嘱道,“今夜警醒些。”
    作者有话要说:  阿雀(音同巧)
    虽然目前看来攻仿佛是男版王语嫣,受仿佛是丐帮弟子,但以后大家都会变强的(信我
    第5章 惊变
    范扬早已习惯闻衡多思多虑的作风,对他的吩咐一向言听计从,因此夜里始终绷着根弦,不敢彻底熟睡。
    然而直到天色将明,晨光姗姗来迟,也没见寺里有何异动,看来世子殿下这回的确是多虑了。
    范扬这样想着,轻手轻脚地翻身下榻,去请闻衡起身更衣。他刚举手欲扣,门从里面被推开,闻衡披着外袍走了出来,眼下乌青,脸色有些憔悴,像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世子?”范扬讶然,“您这是怎么了?”
    闻衡三更时分被噩梦惊醒,醒后头痛欲裂。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此刻在范扬面前没心思掩饰,皱着眉问道:“昨晚派出去的人呢,回来了吗?”
    范扬道:“应该到了,属下这就去叫他来。”
    闻衡疲惫地“嗯”了一声,范扬匆匆离去,衣角带起一阵轻风,把睡在床榻内侧的阿雀也吹醒了。
    他颠沛流离了好些天,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睁着眼想了很久才发觉这不是梦,高兴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恰好撞进闻衡望过来的视线里。
    阿雀一怔,兴奋之色稍敛,有些窘迫无措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闻衡读懂了他的意思,道:“叫少爷就行。”
    阿雀飞快下榻穿好鞋子,走到他身前,仰头叫了“少爷”。闻衡“嗯”地应了,伸手揉了揉他睡得蓬乱的头发,像是摸到了小鸟细软的绒毛,不经意似地问:“睡得好吗?”
    阿雀在他面前仍有些拘谨,小声道:“睡得很好……范大哥没打鼾。”
    又问:“少爷呢?”
    闻衡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算好看,不然不会让阿雀一个小孩子也察觉出不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避而不答,转问道:“你昨晚在外面冻了很久,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么?”
    阿雀连忙摇头,仿佛生怕给闻衡多添一点麻烦似的:“没有。没有不舒服。”
    乖巧固然是很乖巧,可不是这么大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叫人看着不觉得舒心,反而有些堵心。闻衡暗自记在心里,想着日后要给他改一改,嘴上叮嘱道:“若是难受,一定告诉我,不要瞒着。万一瞒出问题来,那才是大麻烦,记住了?”
    阿雀点头如啄米,犹嫌不够,又说:“我知道的。”
    “世子!”
    二人正说着话,范扬急匆匆推门而入,大步流星地走来:“昨晚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临行前属下特意叮嘱过他务必速去速回,从保安寺到京城来回一趟,快马加鞭四个时辰怎么也够了,该不会——”
    他被闻衡的谨慎态度影响,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怕出事,闻衡反而比他镇定,道:“先别急,或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你派个人往京城方向去,迎一迎他。”
    “是。”
    范扬领命而去。他刚出门,闻衡脸上强提起的一点冷静就散了,皱着眉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蓦然响起深沉悠远的钟声,将他飘荡在九天之外的思绪惊醒。闻衡低头一看,才发觉阿雀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腿边,不知道已等了多久。
    “怎么不去坐着?”闻衡被寺庙早钟提醒,方才想起还有吃饭这回事。他捏了捏鼻梁,对阿雀道:“一时走神。你先去净手,待会儿会有人送早饭过来。”
    阿雀就像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一令一动。正要走向外间脸盆架时,门外忽然传来数声急叩,他立刻小跑过去,拉开门闩,刹那间满挟着血腥味的冷风与高大人影一并扑入屋内,一滴鲜血溅在前襟上,像一朵开在灰烬里的梅花。
    “啊——”
    “怎么了?”
    尖叫声惊动了闻衡,他快步从窗边走过来,就见昨夜派出的王府侍卫周身被血,面朝下栽倒在地上,却仍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世子……”
    闻衡冲上前搀住他,一时惊怒交加:“怎么伤成这样?出什么事了?来人!”
    “快逃……世子、快、快逃……”
    阿雀与闻衡一起扶着那侍卫,两人离得极近,因此他清晰地察觉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颤抖。闻衡如遭重击,咬着牙问:“什么意思?说清楚!”
    侍卫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更要命的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一开口就有鲜血从口鼻处不断涌出。他赶回来已是拼尽全力,此刻语声更虚弱得难以听清,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魂灵,喃喃吐露着垂死谵语:“王爷、王爷昨夜入宫……刺杀陛下……未遂,被大内高手就地、就地诛杀,禁军带人抄家……王妃自尽。他们正满城搜捕世子……很快,咳咳,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闻衡脑海中“嗡”地一声。
    阿雀听得半懂不懂,但知道是出了大事,当即一骨碌爬起,连跑带跌地冲到门口,大喊道:“救命!来人!救命啊!”
    住在附近僧人最先赶到,皆被惨象震慑得不敢动弹,赶紧叫人去请方丈。片刻后杂乱脚步纷至沓来,范扬拨开人群冲进屋中,扑上前来按住那侍卫的伤口,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世子……您倒是说句话啊!”
    闻衡像是被活活冻住了的人,五感全失,唯有神智尚在。他不期然想起昨夜的梦境,闻克桢和柳氏双双坠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他在及膝的荒草中拼命追逐,却如同踏入泥淖,越陷越深,直至没顶,最后在窒息中醒来,一抹脸,发现全是冰冷的泪水。
    祸福有兆,正应在今日。
    周遭一切静寂,像是短暂地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悲喜都被一并隔绝。然而闻衡心里知道出了大事,他虽听不见,那些字句却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响着,最终归于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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