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式?”
    舒沅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见他提示直白,又只得先把宣展的事放一边,跟着有样学样,拆开手中的包装,打开那首饰盒子。
    “喜欢吗?”
    “……”
    舒沅嘴角抽抽。
    她起先以为盒子里不过是从总部带回来的工艺纪念品。然而解开最后扣纽,低头一看,却见那朴实无华的包装之下,竟赫然放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蓝钻项链。
    虽看不出具体品牌,但眼前无论宝石抑或珠链,却都是肉眼可见的成色极好。
    尤其是那颗大小适中的碧蓝圆钻,颜色幽深亦不掩剔透。切割方式,更像极了几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那颗以近亿高价被神秘买家拍走,世人戏称为“深海女王”的奢华蓝钻。
    他送这个干什么?
    舒沅只看了一眼。
    下一秒,就避之不及般飞快盖上盖子,将那长条首饰盒塞回宣扬手中。
    “太贵了,我不要。”
    “为什么?”
    宣扬有些意外。手上一松,几乎没接住盒子,“上次在新加坡,明明看见你那条tiffany的款式不太新了,换一条不是正好吗。”
    或许是因为舒沅一直以来表露出的,更多都是脾气温和、好交流的一面。
    他急着送出准备好的礼物,不愿事态继续尴尬发展,竟没察觉眼前被送礼的人,脸色已是几度大变。
    僵持到最后。
    竟是舒沅直接开口,毫不留情地打破死局。
    “但这不是我们工作范围里需要考虑的事,”她眉头紧蹙,“宣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
    “对。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我们这次来的用意,还是误会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你不觉得这样不合适吗?”
    误会。
    反反复复强调出的两个字,原意并不刻薄,却仿佛瞬间瞬间和他彻底划清楚河汉界。
    回忆顷刻间涌来。
    面前舒沅的模样,仿佛与另一个人悄然重叠。
    【jones,你误会了,我对你好,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你懂吗?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只会让大家都很尴尬。】
    【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对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你应该把你的感情藏好,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那都不算什么。以后我也会跟你保持距离,不要再让事情超出我们掌控范围了,好吗。】
    宣扬双眼瞳孔骤缩。
    攥紧首饰盒的右手忽而微微发抖,反应过来,又匆忙被他藏在身后。
    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
    但明显解释已经徒劳无功,面对舒沅已然极为防备的姿态,开口瞬间,他只能话音一转,强装轻描淡写,试图将自己的意图一带而过:
    “不,舒沅,是你误会了吧。”
    “毕竟这次出来是代表公司形象,你不觉得穿好一点,对你来说才更有利,也不会丢了底气?看看你这样子,不懂你哪里来的心理负担——我能随便送给你,就说明这对我来说不是大钱,ok?”
    他试图恢复之前的毒舌形象。
    然而事已至此,舒沅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说辞。
    只眉目一凛。
    “但底气不是这么来的,宣总。”
    她态度坚定,不顾他话里的遮遮掩掩,再一次把他手里递来的首饰盒推回原位。
    “我们是去聊剧本,又不是公司年会——退一万步讲,tiffany也不是什么路边摊,我不觉得丢脸。”
    “……”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宣总。但我确实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在装清高。真的就是,我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方式,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钻石来证明底气。”
    舒沅直视他眼底。
    在他避开她视线的瞬间,突然地,又话风倏变。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联想到什么?”
    曾经那个举着酒杯,对她说希望不要她成为“她”的宣扬,祝福她好,能够走上不同罗马大道的宣扬,此刻在她面前闪躲不已。
    他在藏什么还不明显吗?
    从那条被誉为“深海女王”,也被称为“暗夜者的爱恋”的幽蓝钻石,被当作礼物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开始。
    舒沅就明白,眼前这个曾经指责宣展异曲同工行为的人,如今,或者更早的,也已经走进了同样的误区。
    ——“宣扬,我想到你从前一直跟我提起的,一个你说我很像她的女人。但在今天之前,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过我,所以我只能猜,或许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变化让你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是不是?”
    “但我不知道最近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提醒你,如果你是真的,有一些很小说的、很电影的弱智想法,比如替身寻爱,比如从另一个人身上寻找过去的安全感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话里话外,如出一辙冰冷。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点醒他——
    “毕竟,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也从没问过,更不好奇。只是,宣扬,你偷偷想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这些话摆上台面?你现在看到了,那只会更加提醒你,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
    话音落定,四下死寂。
    不知这沉默究竟蔓延了多久。
    久到舒沅攥紧行李箱箱柄的右手开始遍布汗意,久到她开始后知后觉,在心中略微忧愁地考虑起,自己的说法是否太过于直接,甚至遗忘了既定的公司上下属身份,过于越矩的时候。
    终于,宣扬惨笑一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淡定冷清。
    “早点睡吧。”
    他绕过、且拒绝回答她所有的质问,只向她简单道歉后,收回了那根不合时宜的项链。
    “今天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希望不要影响你明天的工作。晚安,舒。”
    *
    话虽如此,听着有些像是逃避重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到第二天,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有所缓解。
    至少,同样的同乘一车,同样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她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某些不太让人舒适的目光,得已互相维持着工作上的体面,对昨天的事,则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可惜。
    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满意度,却在两人到达路亚娱乐,和几个专业电影编剧坐下交流的前十分钟不到,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舒沅翻着剧本改出的初稿。
    越到后面,脸色愈发不好看,手中力气之大,纸页甚至哗哗作响。
    坐在她正对面,似略有病态、脸色苍白的霍礼杰见状,低声问她:“怎么了吗?舒小姐,是不是剧本有什么问题。”
    舒沅却并没抬头看他。
    只点点头,又摇头,随即侧过脸去,看向身旁同样翻着纸页,神色却极为平静,毫无半分讶异的宣扬。
    深呼吸过后。
    “你默许的?”
    她问,一字一顿:“这里头补充那些细节,就差没有点着人家的鼻子说谁是谁,但凡对上海商界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会体会不出这么明显的指代暗示的谁?”
    “……”
    “宣扬,你当观众都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
    在场的几个编剧,显然都被眼前模样温柔的女人突如其来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
    然而舒沅的愤怒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说以传记文学而言,影射现实本身就是几乎不可避免的问题。
    但她一向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也很清楚,自己高中时期的经历,在不同人看来千人千面。如果只是一个虚构故事,大家流泪感慨,也没有泄愤或表达怒气的具体对象,能够更多的把思考聚焦于对受害者的影响和警醒。
    然而,一旦加入太多的生活细节,尤其是将当初的城南中学,甚至城中巨贾叶家、蒋家全部暗示出来,再加上一些似有若无的好坏角色进行渲染,就极有可能在影视化的本意之外,带来不必要的社会问题——
    她毫不怀疑。
    观众一旦被煽动起来,叶文华虽死,但追责的狂潮仍然不会止息,只会进一步寻找具体的泄愤对象,勾起当年自己和叶家的旧怨还在其次,她最担心的,是有可能给蒋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正是她在写作过程中极力避免惹人联想的直接原因。
    却不想,眼前的初稿,竟然几乎像是活生生把她之前隐匿的细节全部重构了一遍,如果说没有知道内情的人“从中作梗”,打死她都不信。
    而她的身边人里,既知道她的过去,也了解合同签订,影视化的始末的,除了宣扬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
    宣扬并没有否认自己从中发挥的作用,只是从头到尾,细致看了一遍剧本后,复才抬眼看她,又笑着问了句:“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舒沅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宣扬也跟着反问她。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礼杰,我们能帮你把你的人生拍成电影。舒沅,这个时候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像写书,现在的要求是你越真实,你那几年的真实经历就越能成为最大的卖点——电影是直白的镜头艺术,会帮你把当年那些没有受到法律惩罚,但是应该永远面临良心谴责的人,明明白白展现在大众面前。故事的传播性和社会价值,也可以轻松一举两得,这样不好吗?”
    他说:“你没有骗人,只是把真实事件改编成小说,又变成电影而已——难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写小说的时候,就没想过用这种方式拿回你的公道?”
    宣扬点了点面前纸页。
    他自诩读懂她的文字,为她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一瞬间,眼底仿佛全是昭然若揭的怜爱之心——以及隐隐约约,某种狂热的欲望。
    而她读不懂,也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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