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定康没想到南宫瑾这么爽快,周棠反倒更不放心,再三叮嘱南宫定康要开诚布公,不要太强势,就算向儿子道歉都没关系,反正关上门就他们二个。
    南宫定康进门的时候,南宫瑾正在摆弄一套白瓷茶具,身侧还放了一小桶山泉、一只红泥小火炉上正烧着水。
    南宫瑾见他进来,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好久不用了刚弄好,水一会就开。坐。”
    南宫定康也笑了笑,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这是城外的山泉水吧,看到老孟在准备。”
    “其实,家里井水也行,孟叔非去打了山泉。”边说,边用茶针把茶饼分开,放入茶罐。“云南普洱。孟叔珍藏了一些极品碧罗春,本想趁机向他要一些,结果,杜岭不让喝。”
    “绿茶的性子烈,你现在确实不适合。普洱也不错。”南宫定康笑着说。
    南宫瑾停下手里的动作,等水开,“这茶我放了好久了,我嫌熟普有股糯米味。”
    南宫定康点着头说:“记得,除了肉粽以外,其它糯米的东西,你好像都不太喜欢。”
    “哈,现在哪那么多讲究,能吃饱就行。”南宫瑾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尴尬,掩饰的说了句:“水开了。”于是,温壶、洗茶、出汤一整套动作很是娴熟,倒出一杯递给南宫定康,“尝尝。”
    南宫定康笑着接过,喝了口,点点头,“不错。”
    南宫瑾也喝了口,笑着说,“茶是不怎么样,水好。”
    “你很懂茶?”南宫定康放下杯子,“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学过?”
    南宫瑾怀念的说:“有个朋友很喜欢,那段时间,我一直跟着他,看都看会了。”
    “你那个朋友很有雅兴啊。”南宫定康笑着赞了句。
    南宫瑾又舀了一勺水放进水壶里烧。“可惜,死了。”
    南宫定康顿了顿,表情不太自然的说:“对不起……。”
    “没事。”南宫瑾没看他,仍摆弄着手上的茶具。
    二人默默喝着茶,谁都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良久,新烧的水开了,南宫瑾拿起小水壶继续第二泡。
    “对不起。”南宫定康像是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
    南宫瑾看看他,又替他续上一杯。“他都死了很多年了。”
    “我,是指……落星坡。”
    南宫瑾顿了顿,替自己继上茶,放下茶壶,喝了口,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笑了笑,拿起水勺继续烧水。
    “我知道,其实,还欠你一个对不起……”南宫定康感觉说出第一个‘对不起’后,后面的‘对不起’变得好开口了。
    南宫瑾打断他,“我明白,小时候的事,站在你的角度,这么处理并没什么问题。非要说,也是我太任性。”
    南宫定康笑了笑,“那时候,你确实比较任性。当时,我真没想到你会躲过跟着你的家丁,出了平阳城。”
    过了会,南宫瑾扁了扁嘴,“我当时是想去舅舅家的,没想到会这样。”
    “我们后来也到北直隶你舅舅家找过,可他根本不知道你……。”南宫定康看着他,而南宫瑾看着茶杯。“我,看到你身上有很多疤。”
    “没啊。”南宫瑾抬头看着他,直接否认。
    南宫定康指指自己右边的肩膀,问:“是怎么回事?”
    “噢,这个啊……。”南宫瑾摸了摸右肩,“不小心摔的。”
    “唔?”南宫定康惊讶的看着他,接着笑起来,“能摔成刀伤的样子,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南宫瑾低头喝茶,不太想说。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南宫瑾续水、倒茶的过程倒也能缓解沉默时的尴尬。半晌,南宫瑾像是想了很久,放下手中的水勺,轻声问:“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南宫定康抬头看他。
    南宫瑾却是盯着手中的茶杯,“我,我不是想责问你,只是想知道答案。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本来,以为过了十八年……,我知道,我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让你过了十八年,还是会……。”南宫瑾叹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要杀罗小胖?会认为,我会伤害……娘?”
    南宫定康沉思良久,开口“阿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南宫瑾看看他,笑了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就是想,想知道个答案。”
    “你们四个都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南宫定康犹豫起来,接着笑着点点头,“好吧。你娘一直交待,要开诚布公。阿瑾,无论如何,我说的也只代表过去,我希望能有机会,去重新认识、改正,因为我已经知道,过去这样是我的错。”
    南宫瑾看看南宫定康不做声,等着他的下文。这次,南宫定康低下头,像是不太敢看他。“你只比小瑶小一岁。其实,你的出生并不在我们计划内。本来,有你大哥和大姐,儿女双全,我们已经很满意。可是,你大姐出生时就体弱,之后又是大病,落了病根。虽然,我们都很心痛她,但在我心里,还是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女孩。之后,就有了小瑶。”
    南宫定康停很久,像在追忆:“和你娘成亲没多久,我爹就过世了,我只是大房三子,必须搬出大宅。大哥、二哥……。”南宫定康叹口气,“阿璞从小就很懂事,有他的时候,我们家境并不好,你娘都不敢回娘家。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爹说这个,是想你明白,当年,你大哥也不容易。”
    “我知道。”南宫瑾点头。
    “小瑶出生前,我已经是族长了。阿璞对小琬很照顾,他曾怕我们有了小瑶就会不再爱护小琬,还担心,小琬会不喜欢小瑶,于是,他天天照顾着小琬,和她说有个妹妹很好玩。阿璞宽厚、纯良,当时,我就决定将来由他继任族长。”
    “你娘怀你的时候,我希望还是个女孩。因为,我觉得有阿璞一个男孩就够了。当产婆告诉我是男孩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阿璞。我怕他不开心,怕他觉得多一个弟弟会影响他。结果,我错了。”南宫定康笑了笑,看了眼南宫瑾。
    “阿璞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开心的哭了。他说他一直就想要个小弟弟,从小琬开始,到小瑶,他说他不是不喜欢妹妹,只是更想要个弟弟。他怕我们骗他,打开你的小被子,不停的确认。接着,他不放心奶娘,不放心任何人抱你,只要是你的事,他都不放心。那时他八岁,一放学,就坐在你身边,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坐你边上做。你大了,只要是你的事,他比我们还操心。阿瑾,你大哥舍不得你受一点点委屈。”
    南宫瑾笑起来,“大哥是很好。”
    “阿瑾,你和阿璞不一样,从小就很淘气。直到,你大哥教你学武。你记得那招翻云手吗?你说,那招出招用力的方式都不合理,然后,你就改了。”
    南宫瑾笑了笑,“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合理。”
    “你是对的。”
    南宫瑾诧异的看了看南宫定康,“我记得,当初,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是。你大哥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直接罚你沿着宅子跑一百圈。”南宫定康或许觉得这事有些好笑。
    “不过,后来,还是没跑到,宅子太大了……,还好有大哥。”南宫瑾笑着说。
    南宫定康点头,脸上仍带着笑容,“阿瑾,这套掌法传了百年,这件事的关键在,你当时只有六岁。你明白吗?这不是一个六岁孩子该做该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偷懒而已。记得,那时候,大哥天天天不亮就叫起床。我想证明他教的东西不对,那这样就不用学了,不用这么早起床。这个碴,我找了好久,直到教到这招。”南宫瑾解释道。
    “如果你是武痴,爹可能不会罚你,但你自己都说只是想偷懒。阿瑾,你的聪明,让爹害怕。”南宫定康脸上的笑已渐渐淡去。
    南宫瑾皱起眉,有些想不通,突然一个机灵,脱口而出,“因为,我不是长子。”一会,再次不解的问:“就因为这个?”
    过了半晌,南宫定康摇摇头,叹气道:“这是其一。之后其实,我一直就很留意你。先是松然来,好在你没欺负过他。之后……,记不记得你大哥有个姓许的同窗?”
    南宫瑾想了想,摇摇头。
    “他经常欺负你们。你、小瑶、还有松然。”
    南宫瑾笑起来,“那时候,大哥书读的太好,只要被先生夸了,我们就要受欺负。我和瑶瑶还好,松然太小又老实,谁都会欺负他。”
    “不过,那个姓许的就喜欢欺负小孩。阿璞警告过他好多次,好像还为你们打过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记得,你们一起五、六个孩子,想要教训他。然后,你定了个计划。你的计划很周密,但如果,真按这个计划实施,结果很有可能会出人命。那人比你们大八、九岁,真出了事,可能永远都不会怀疑到你们这群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身上。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只觉得,以你的聪明,不会不清楚这个后果。”
    南宫瑾皱着眉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不确定的说:“我们应该没做什么吧?我真不太记得了。”
    南宫定康摇摇头,“没,他没过多久就随父进京了。当时,是小瑶说漏嘴,我问了松然。其实,松然根本说不清。”
    “你,没问我?”南宫瑾不确定的问。
    “趁你们上学的时候,我去了你的房间。在一堆大字里,我差点就忽略了。字体、大小都和那些习字没太大区别,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所以,我认为你清楚后果。”
    南宫瑾想不起南宫定康指的是什么,皱着眉头问:“我、我不记得有为这事受过罚。你没找我?”
    “我当时很震惊,谁都没说,只是让清风堂密切注意你们三个。”南宫定康越说越轻,连自己都有些怀疑,当年对这事的处理是否不妥。
    “你觉得,我……?”南宫瑾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我,可能……错了。”
    良久,南宫瑾尽量压住自己的情绪,试探的问:“你什么都不教我,是因为,你认为我拿人命当儿戏?所以,人性本……恶?”
    “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我太担心你会走邪路,太担心有一天没人制得住你。……,你,你可能不能理解这样的心情。我知道,我错了,就像以为阿璞会不喜欢你一样。”南宫定康为自己辩解。
    南宫瑾深吸口气,追问:“那天,落星坡,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南宫定康不知道该不该点头,那天他的动作确实像要对周棠不利,也确实觉得那样是他做得出的事。当然,这只是误会,但如果一开始就信他,根本不会有误会。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错了。
    “但,但落星坡之后,我什么都没做过……。”南宫瑾没等到回答,表情苦涩,声音很轻。
    南宫定康一怔。是的,落星坡之后,阿瑾什么都没做过,为什么就认为是自己错了?就因为他之前重伤将死?南宫定康突然犹豫。为什么?好多事都说不通,比如,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哪来那么大财力着手泉州的事?似乎就在一瞬间,原来差点遗忘的各种怀疑又回来了。
    南宫瑾看着南宫定康,见他低着头不出声,终于没压制住从小就对父亲那种求而不得的感情,脸上闪过一道痛苦的表情。小火炉里的碳烧尽了,壶里的水开始冷却。二人相对而坐,终于南宫瑾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微颤,“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当年我没走,现在会怎么样?”
    “过去都过去了,没有如果。”南宫定康声音平淡、冷漠,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拿起茶杯喝了口冷茶,想要掩饰。
    南宫瑾似乎听出了他语音里的冷淡,愣了很久。似是明白了,却又不想明白。终于,惨笑道:“我有些累了,就这样吧。”
    南宫定康抬头看着他,用缓和的语调轻声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回平阳,给大家一次机会……。”
    “我想一个人呆会。”南宫瑾尽量面带微笑,竭力克制。
    南宫定康看着他,见他身体似有些微微发抖,轻声问:“不舒服吗?要不要叫……。”
    “不用。”南宫瑾拿着茶杯不再看他。
    南宫定康又坐了小半柱香,叹了口气,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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