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贺冬兰刚好推门进来听到,忙说:“好呀好呀,也是该下去透透气了,虽然有点雾霾,但是也比在屋里痛快点儿,我给你找个口罩。”
    薛木默默地看着贺冬兰撂下水果,有些兴奋地在包里翻出了几个口罩,拿着一个给他戴上,又分了一个郑大钱,郑大钱却摆了摆手,从兜里也拿出一个自己的戴上,而后两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坚持着将薛木从床上拖下来按到了轮椅上,一路推着他进了电梯,而后推到了住院楼外头的院子里。
    阴霾的天空有灰白的光洒下来,本该燥热的五月天,却因一场倒春寒令人生出彻骨的荒凉感,口罩放大了呼吸的声音,从耳膜一路震颤到死寂的心,非但没有让薛木感觉到痛快开阔,反而愈发憋闷。
    他仰头看了看那被灰色遮住的太阳,忽然想起了科技楼天台上那晴朗的午后,那曾摇曳过万朝阳发梢的风,那曾投下他睫毛影子的阳光,那脸庞上青涩的胡茬,那校服领口露出的线条。
    “朝阳……”他喃喃地说。
    “嗯?”贺冬兰弯了弯腰,“什么?”
    “我想你了……”
    第一百四十五道题 如果没有你 何必要有我
    郑大钱走后,薛木拿起了那被他冷落许久的手机,一一将郑大钱说的那些“修宪”、“武理”、“北大”和“鸿茅”输进了搜索框里,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竟然全都无法显示检索结果。
    贺冬兰将削好的苹果切了一片送到薛木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薛木张口吃下苹果,转头看看贺冬兰,皱着眉问道:“您知道‘修宪’是什么事儿吗?”
    贺冬兰愣了愣,垂下眼睛说:“知道,就是两会的时候改了宪法。”
    “改什么了?”薛木追问道。
    贺冬兰沉默片刻,想到薛木第一次醒来又昏过去时就是因为说及什么两会和法案的事,便故作糊涂道:“修什么也跟咱们没关系,再说我又不懂法律,等你身体好了你再看新闻吧。”说完又切下一片喂给了薛木。
    薛木迟疑着又将那一片吃下,思索片刻,又问:“那武理、北大、鸿茅什么的,都是什么事儿?我怎么搜新闻搜不到啊?”
    “你非得看那些负能量的东西干嘛?”贺冬兰的语气忽然有些恼火,“你现在好不容易状态稳定点,医生都说了情绪不能激动不能受刺激,非得看那些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这么久以来,贺冬兰第一次对薛木发火,听得薛木怔了怔,讷讷道:“我……我只想知道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知道!”贺冬兰烦躁地将苹果撂在了柜子上,“你觉得闷了就看看电视!看看电影!看看综艺!乐乐呵呵的比什么都强!”说罢便猛然起身,在薛木有些困惑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下午,薛木做完康复训练回到病房的时候,去内蒙出差的薛峰已经回到了北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来和贺冬兰换班。
    这四五天来都只有贺冬兰一个人在照顾薛木,虽然已不像刚刚醒来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白天也照旧会去上班,但正因为白天要上班、晚上要陪房,才让她愈加疲惫辛苦,而不论薛木怎么劝说让她回家休息,她仍坚持不肯离开,还是怕薛木不知何时睡过去就又不能醒来了。
    但毕竟扛了这不多天,身体也有些熬不住,现在见薛峰回来了,尽管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也的确需要回去躺一躺了,因而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病房。
    薛峰眉眼间也写满了疲倦,尽管他没有像贺冬兰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薛木,但心里毕竟一直装着这件事,出差的时候也不安生,再加上舟车劳顿,连家也没回,刚在病床边上坐下就开始止不住地打呵欠。
    薛木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自己也过意不去,劝说道:“您也回家歇会儿吧,我这儿又没事儿,待会儿吃完饭就睡觉了,不用非得看着。”
    薛峰又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说:“没事儿,我也不累。”
    薛木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一阵,说:“您是不是还是怕我随时睡过去啊?”
    薛峰看了看薛木,思索片刻,说:“你只要意志力坚强,就肯定能克服,这不都十来天了么,回头就能出院了,你得积极一点,刚二十出头,未来还长着呢,不会一直这样的。”
    薛木听了这话,心中愈发苦闷,扭头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低声道:“有些话我跟我妈说不出口,但是我的想法想让您知道。”说完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您其实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如果我又睡过去的话──”
    “我知道,”薛峰打断了薛木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也告诉你,不可能的,我跟你妈就算放弃一切,也不可能放弃你的。”
    薛木嘴中一阵发苦,转眼看向薛峰,说:“您记不记得有一回看一个电影,里头的一个角色变成了植物人,您跟我妈说,如果有一天您变成那样,让我妈一定不要继续治疗?”
    薛峰沉吟片刻,说:“记得。你妈也说,如果是她,她也要有尊严地死,不要没尊严地活。”
    薛木苦笑两声,说:“那您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薛峰抬眼看看薛木,反问道:“那我问你,假如说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或者你妈,我们让你放弃治疗,你能同意吗?”
    薛木猛然怔住,张了张口,却答不上话。
    薛峰扬了扬手,叹气道:“以后别说这话了,没有意义。你就安心养病吧,早点好起来我们也就放心了。”
    薛木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对这无解的难题,自己也是一样绝望无奈,沉思良久,还是开口道:“爸,其实我一直没告诉您俩,在我睡过去的时候,我做了个特别特别美的梦,我根本不愿意醒过来。”
    薛峰听言有些意外,垂眼想了想,说:“梦再美,也只是梦啊。”
    薛木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忽然笑了笑,说:“我在那个梦里,反而觉得醒来的这边是梦,那边是真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峰皱了皱眉,立刻领悟了薛木话中的含义,反问道:“庄周梦蝶?”
    “对!”终于有人理解了薛木的心意,他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差不多那个意思!”
    薛峰眼神中有一丝忧虑,又问道:“你在那个梦里,也有人劝你不要睡过去吗?”
    薛木张了张口,答道:“我在那里……不是现在这样病病歪歪的,没有睡不睡过去的说法,那边……那边一切都很好,虽然美得难以置信,但是也是一样真实的世界。”
    薛峰沉默地看着薛木,薛木却忍不住继续说道:“那个世界没有灾难,但是一样有疾病和意外;那个世界我比现在健康富足,可是一样也要为了更好的生活一直努力拼搏;最关键的是……那个世界一切都是充满希望和自由的……”
    “那个世界……”薛峰迟疑着开口道,“也有我跟你妈吗?”
    薛木心中一紧,看着薛峰有些悲凉的眼神,答道:“有,跟现在的您俩一样好,不论我做什么,都一直支持我、帮助我、祝福我。”
    薛峰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沉默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薛木抿了抿唇,决定还是把话说完:“所以……所以我其实一直很想回到梦里……只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去……但是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知道对您俩也太不公平,我要是死了也就罢了,一直这么躺着,您俩后半辈子不就彻底被我拴住了么,所以……所以我才想让您放弃治疗……”
    薛峰怔怔地望着薛木,许久,轻轻摘下了眼镜,疲惫地搓了搓脸,而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说罢便起身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转身离开了病房。
    薛木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可却并不觉得如何痛快释然,自己也陷入深深地自责中,拉了拉被子,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薛木下意识地望向隔壁的病床,却赫然见到那一侧只有温柔的余晖从窗口洒进来,他惊得猛然坐起,而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在病房之中,环顾四周,是一个并不太熟悉的小卧室,而身旁睡着的万朝阳,似乎还有些未散去的酒气。
    他慌忙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二零一七年二月十一号下午四点,仍是那个一顿酒后睡去的正月十五,在另一个世界痛苦地挨了十几天,这边的时间却仿佛一秒都没有流逝。
    他的目光顺着手机屏幕延伸到自己的小臂上,饱满又富有弹性的肌肉皮肤反射着夕阳的光芒,他丢掉手机,难以置信地捏了捏自己坚实的臂膀,又抚了抚自己结实的胸膛和腰腹,激动地跳下了床,迈着轻快地步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种久违的充满力量和生命的感觉让他几乎有些热泪盈眶,他猛地推开窗户,清冽的北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冷风狠狠地吸进肺里,不由自主地打了冷战,心中却畅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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