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戴好面具,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
    “走。”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于暮色中出了门。
    门外等着一辆马车,车夫揭开帘子,请二人上车。
    “有人看到这车子过来了不曾?”李渐鸿在车内问。
    “请您放心。”车夫答道。
    车在巷内转来转去,并不依循平日里的路线,穿过两条正街,又朝小巷子里走,经过有众多官员府邸所在的西城,方又回到大路上,慢悠悠地朝琼花院里走,在后门外停下。
    夏夜闷热,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战事紧张,如今较之往常多了股不安的气氛,笼罩于全城之上。琼花院内不闻笑语,唯有五颜六色的灯笼静静挂着。
    “拜见王爷。”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从后院步入走廊,丁芝亲自提着灯笼,侧着身,小心领路。守在走廊两侧的仆从待得李渐鸿与段岭经过时,纷纷跪伏在地。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段岭:“……”
    李渐鸿头也不点,朝段岭说:“饿了么?”
    段岭忙摇头,李渐鸿说:“你定是饿了,稍后坐下来,先吃一点。”
    “拜见王爷。”
    花团锦簇,琼花院余下五女纷纷出厅,在厅内朝李渐鸿跪伏在地。正中琼花院夫人一身正服,如同火鸾一般,见李渐鸿入内,展开袍袖,上前。
    “拜见王爷,拜见小王爷。”夫人沉声道。
    “免礼。”
    李渐鸿这才说了句话,威严十足。
    六女纷纷让开,李渐鸿让段岭上前,坐在主位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徐兰端上茶盘,邱槿奉茶予夫人,夫人再接过茶,放到李渐鸿手边,李渐鸿先是喝了一口,再随手递给段岭。夫人才为李渐鸿奉茶。
    “寻春。”李渐鸿说。
    “是。”夫人答道。
    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却一时间想不大起来,不片刻注意力又被李渐鸿的话岔了开去。
    “人叫来了没有。”李渐鸿道。
    “邱槿去请过。”寻春始终低头注视地面,恬淡答道,“想必今夜是会来的。”
    “还有谁在这院子里头?”李渐鸿问。
    “名唤蔡闫的,与南院家的孩子在边院里头听曲子喝酒。”寻春又答道,“已派人守住了,该当不会闯进来。”
    “来点吃的。”李渐鸿最后说,“小王爷饿了。”
    寻春与六女这才一同躬身,退了出去。
    段岭有点不安,只因礼节实在太隆重了,李渐鸿也不说话,父子俩便这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厅内熏着檀香,袅袅消散。
    不知几时,李渐鸿在这静谧中,突然开了口。
    “哪天爹要是不在你身边,你会想不?”
    段岭转过头,不明所以,看着李渐鸿,李渐鸿也转过头,怔怔看着段岭。
    “想。”段岭说,“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
    这些天里,段岭总有种强烈的预感,是预感,也是推断,李渐鸿若要发兵收复南方,想必不能带着自己行军打仗,更没空陪他。
    李渐鸿嘴角微微一牵,说:“倒也不是,进了辟雍馆,你便要在里头住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舍不得你。”
    李渐鸿伸出手,手指拈着段岭的面具,将它慢慢地推到段岭的头顶上,盯着他的脸看,段岭也伸出手,把父亲的面具推到头顶。最近他也总在想,去念书,便要住在辟雍馆里了,时常舍不得。
    李渐鸿一手覆在段岭脸上,说:“趁着这时,多看看你,去打仗时,躺在帐篷里,便时时记得。”
    段岭没说什么,眼睛红了,明晨辟雍馆放榜,顺利入选后,下午就要搬进去开始读书,辟雍馆比名堂管得更严,每一月才有一次告假,父亲虽然只陪伴了他几个月,但这几个月里,却彻底抹去了他从前受过的苦、流过的泪,仿佛那一切为了当下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外头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悠扬婉转,犹如静夜里万千落花洒在天际,随风飘扬。
    “我听过这首曲子。”段岭诧道。
    这正是他从前在名堂外听过的那首笛曲,只是这一次吹得更柔和更婉转。
    “相见欢。”李渐鸿注视段岭明亮的双眼,喃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失其国后词作,人生无常,长留余恨。”
    段岭靠在李渐鸿的怀里,直觉今夜不大寻常,李渐鸿带他来此处,定不是单纯的饮酒作乐,方才根据他与寻春的对话,知道他们还约了个人。
    李渐鸿摸了摸段岭的头,低头嗅他头发的干净气息,外头笛声停了,听到一声轻轻的“夫人”,接着脚步声响。
    “王爷。”寻春的声音说。
    “进。”李渐鸿说。
    厅门打开,丁芝端着点心进来,摆放停当,正是段岭来上京第一天,丁芝为他准备的吃食,这次却做得更精致。
    “他来了。”寻春说。
    “稍后带他进来。”李渐鸿吩咐道。
    寻春躬身,正要退出之时,李渐鸿又道:“聚八仙中,兰、芍、槿、芷、茉、芝、棠、鹃,为何只见六女?”
    “回禀王爷。”寻春答道,“秦棠、苏鹃二人已故。”
    李渐鸿神色一动,又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辽国攻破京城那天。”寻春答道,“下月十七,便是其祭日。”
    李渐鸿点了点头,又问:“方才是你在吹笛子?”
    “是。”寻春始终低着眼,李渐鸿不发一言,许久后,寻春安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些许东西,段岭饱了,李渐鸿便给他戴好面具,让他坐到屏风后面去。不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王。”女子的声音道。
    “今夜本不该来。”耶律大石的声音在外头说,“夫人选在此时喝酒,莫不是有何人生大事,想与本王相谈?”
    段岭一听到耶律大石的声音,登时就紧张起来,探出头朝屏风外看,李渐鸿却微微一笑,一手按在段岭脑袋上,将他塞回屏风后头去,转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外间。
    寻春沉静的声音答道:“国家大事,哪容得我等置喙?实不相瞒,今日请大王前来,原本是有一位客人,想见见大王。”
    “哦?”耶律大石只发出了一声疑问,高大的影子投在窗格上,“哪一位?”
    “就在里头。”寻春答道,“大王见过便知。”
    耶律大石十分疑惑,寻春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却不入内,耶律大石只是站在院中,脸上带着酒意,醉眼迷蒙地朝门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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