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忙完以后,便坐到花栏旁,靠在院墙里,望着靛蓝色的晴空。
    武独起来后,匆匆洗漱,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院子。
    段岭则在院里坐了会儿,依旧思考去路的问题,骤然遭遇这变故,他的心情已逐渐平复下来。根据郎俊侠的所作所为推测,牧旷达应当非常忌惮自己的存在,当前自己须得保住小命,来日方长。
    一连数日,武独进进出出,早上出门,中午回来时总是怒气冲冲的,午后便开始切药,熬药。及至数日后,武独端着一碗药出来,朝段岭说:“张嘴。”
    段岭张开嘴,武独把药给他灌了下去,那药碰到嗓子,简直如同火烧一般地难受,段岭痛苦无比,趴在墙边干呕,武独却嗤之以鼻,观察段岭的反应。
    段岭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后趴在一旁,朝花栏里呕吐,武独看了一会儿,发现段岭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绳勒出伤口来,通红见肉,便回身入内,拿出一把剑,随手朝着段岭脖颈就是一剑。
    段岭本能地一躲,剑势却疾如闪电,挑断了脖上的绳索。
    段岭吐了有一会儿,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死狗。武独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么人给你下的毒药?”
    段岭瞳孔渐渐放大,武独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问:“会写字不?”
    段岭手指动了动,武独把一根炭条塞在他的指间,段岭却拿不住,手里一直发抖,炭条掉了下来。武独的声音忽远忽近,段岭听见他在说:“看你那模样,像是中了寂灭散,这种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谁与你家有着深仇大恨。”
    段岭的五感六识又慢慢回来了,他张了张口,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武独又观察了一会儿,说:“毒还未排清,先这样吧。”
    恰好此时,有人径自进了院子,却是昌流君。
    “这是什么?”昌流君疑惑道。
    “这是我的药人。”武独说,“试药用的。”
    昌流君便不多问,说:“牧相传你。”
    武独只得起身,将段岭扔在院里,又走了。
    段岭腹中如绞,上吐下泻一番后,感觉好多了,傍晚武独回来时,见段岭擦拭自己吐过的地方,还在给花栏翻土。武独拿着一棵毒龙草,种在院里的泥土上。
    段岭看着武独的举动,没有多问,武独要给移植后的草药浇水,段岭却摆摆手,示意这个时候不要浇水,武独一脸疑惑,起身,段岭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来。
    武独一脚把段岭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栏里,结果两天后,毒龙草叶子变黄,被种死了。
    武独扒出那棵草,发现根部被泡得稀烂,只得再去找牧旷达,派人挖这种草药,这一次拿回来时,他把毒龙草扔给段岭,段岭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将毒龙草先是种在自己喝水的小碗里,用手指朝叶片上弹了些许水,再放在阴凉的地方。
    “你是花匠?”武独问道。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心想出现在岷江支流岸边,说不定是西川上游顺流漂下来的,兴许父亲是个花匠或种田的,这样倒好,省了不少麻烦。
    第44章 惊雷
    武独又给了段岭一个碗,一日两餐,让他端着碗,在院门里坐着吃,段岭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武独就像养了条狗一样,只觉得十分好玩,有天还往柴房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收拾得很整齐,放着碗和筷子。
    段岭则总是吃不饱,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只有小半碗饭、一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饿着,却不敢偷东西吃,武独时而心情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过饭后出来,把剩菜剩饭朝段岭吃饭的狗盆子里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再看时,段岭已经吃完了。
    “吃这么多。”
    武独突发奇想,有一次想看看段岭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给了他些,段岭全吃了,武独又加,段岭又吃,再赏他几块饼,段岭还是吃了,最后武独还给他俩馒头,段岭实在吃不下了,艰难地往下吞,武独看着他好笑,片刻后段岭把馒头拿回柴房里,收好,预备饿了的时候吃。
    武独笑了起来,段岭也自嘲地笑了笑。
    武独不笑了,他突然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心酸。仿佛这哑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条野狗。
    武独扔给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段岭便捡起来,以为武独让他洗,第二天洗完晾干了,折好放在门口。
    武独奇怪地看了一眼,说:“这是给你的。”
    段岭这才拘束地点了点头,把袍子收回去。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武独每天回来,看见段岭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点。
    有时在外办事,过了饭点,武独突然还会想起家里那小狗还没喂,应当是饿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正在花栏前照顾武独种的奇花异草,转过身,左手比食指,右手摊开,手心朝下,意思是十五了。
    他知道武独迟早会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须得准备好一套说辞,否则若被怀疑起来,只会更加危险。
    武独打量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敲敲案几,说:“把这碗药喝了。”
    段岭放下铲子,过来到门口,却不敢进,武独孤独地坐在案几后,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说:“进来吧。”
    段岭进去,把药喝了,突然嗓子一阵抽搐,犹如万针齐扎,痒得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扼着自己的喉咙叫了起来。
    “叫。”武独冷冷道,“叫出来,你的嗓子就慢慢地开了。”
    段岭咳嗽,嘶哑地喊,沙着声,在地上翻滚。
    “至于吗。”武独哭笑不得道,继续翻自己的药经,沉吟不语。
    傍晚时,段岭已能开口说话,“啊啊”地叫了几声,吃着饭时,武独出来看看,朝他道:“说话。”
    段岭“啊”了一声,武独又道:“说‘我’。”
    “我……我。”段岭的嗓子恢复了。
    武独说:“吃饭。”
    段岭低头吃饭,武独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说:“让你说‘吃饭’。”
    段岭一口饭喷了出来,呛了几声,抬头,朝武独说:“吃……吃饭。”
    武独说:“念,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
    段岭:“……”
    “扁……扁担长……”段岭磕磕巴巴地说话,武独却指着段岭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段岭眼泪也出来了,朝武独点点头,犹豫要不要朝他下跪磕头,感谢他治好了自己,武独却没再理会他,转身进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武独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房里也吃着饭,随口问道。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心里浮现出那句话。
    我叫李若,我爹是当朝皇帝李渐鸿,段岭心里浮现出第二句话。
    “王……”段岭说,“山。”
    段岭不敢告诉他自己叫李若,也不敢说自己叫段岭,万一牧家知道“段岭”“李若”名字的意义,便相当于将自己推入了险境中。
    “王小山。”武独说,“哪里人?”
    “浔北。”段岭嘶哑着声音说。
    “浔北人?”武独莫名其妙道,“浔北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爹……爹卖药,被打劫。”
    这印证了武独的某种猜测,说:“在哪儿被劫的?”
    段岭:“潼关。”
    “命大。”武独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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