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本以为武独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武独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杀人了。”
    段岭听到武独说话,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静谧之中,武独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那年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剑,让我下山来找师姐。”
    段岭想起了也会吹这首曲子的寻春,却没有打断武独的话。
    “师娘是个执着的人。”武独说,“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恰恰好,另一个人说。”武独又悠然道,“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武独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说:“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刺客。”
    段岭看武独,片刻后说:“我爹生前让我读书,考功名。”
    武独叹了口气,说:“考功名。”
    武独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段岭,还是自嘲,又说:“读过多少书?拣几句背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背道。
    “换一句。”武独说,“这个谁不知道?”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换一句。”武独闭着眼,随口道,“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听不懂,再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武独喝了口酒,没有打断段岭,段岭想起夫子教的诗词,便背了些给武独听。既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又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武独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喝酒,到得最后,半斤酒喝完,武独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段岭怕他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武独却没有睡着,睁开眼看段岭,醉醺醺的,似乎想说句什么,那一刻,段岭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你这嘴长得像姚筝。”武独嘲笑道,“看了就想大耳刮子抽你。”
    段岭忙道:“姚……姚筝是谁?”
    武独没理他,段岭便让他躺好,径自回角落里铺床,躺着,武独却睁着眼,盯着段岭的背影看。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武独又说。
    “有吗?”段岭说。
    武独揉揉眉心,却实在想不起来了,段岭铺着床,背对武独,说:“我与你有缘。”
    “怎么说?”武独闭上眼睛,淡淡地问。
    段岭说:“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这么多,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武独随口道,“能一时兴起救你,也能一时兴起杀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段岭知道武独只是虚张声势,自然不会来无缘无故地杀他,然而武独说完这句后便睡了。
    翌日,段岭决定开始实行他的计划——设法接近牧磬,讨得他的信任,至不济,也在牧磬身前混个脸熟,但这种接触绝不能令武独产生警惕并疏远他,否则没有了武独的保护,郎俊侠若是发现了,随时可以取自己小命。
    段岭时不时瞥武独,武独练完内功,他的功法与李渐鸿是一个路子,都是自外至内,通过步法与掌法来催动体内经脉,内息周天运转,练完后武独发了一身汗,段岭便打了水来,伺候他在院里洗头。
    “牧磬让我办事。”段岭说。
    “什么事?”
    段岭用盆子装满水,朝武独头上浇。
    “让我配药。”段岭说。
    他朝武独说了事情的经过,武独道:“上次怎么不说?”
    段岭不吭声,问:“怎么办?”
    段岭通过对武独的观察,知道只要朝他说清楚前因后果,武独便必不会发火,果然他猜对了。
    “怎么办?”武独冷冷道,“算你识相。”
    段岭便不吭声了,洗过头后,又给武独擦干,武独显然无可奈何,又没有钱,朝段岭说:“让你配你就配吧。”
    段岭心里松了口气,心道成功了一半,便去给牧磬重配了一副药,却不着急送过去,放在武独面前的案几上,武独只是不说话,随手翻书。
    到得午后时,武独方道:“给他送去吧。”
    段岭带着药出来,这次进丞相府时顺利了不少,牧磬正在房中读书,一脸烦躁,见段岭来了,便朝他招手,说:“快进来,配好了?”
    段岭拿出药,跪坐在牧磬身旁,交给他,说:“一次半钱的量,不可多了。”
    牧磬如获至宝,将它收起来,取了些许银子,说:“你唤什么名字?”
    “王山。”段岭答道。
    牧磬点点头,段岭好不容易来了,想找个由头,与牧磬说说话,讨他的欢心,让他记得自己,以后才有机会接近他。然而事实证明,段岭实在是多虑了,牧磬一连多日被关在院里读书,再无猪朋狗友敢过来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牧旷达给碾死,只有几个丫鬟伺候,牧磬早已闷得疯了。
    “你有迷药没有?”牧磬低声问,“最好是那种,迷昏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咱们把侍卫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段岭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答道:“没有,少爷。”
    牧磬问:“那普通的迷药呢?武独总是有的吧?”
    “没有。”段岭答道,“他不用迷药。”
    牧磬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纸,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段岭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儿人?”牧磬又问,“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些银钱,出市集去给我买些来。”
    段岭答道:“老爷要剥我的皮,少爷。”
    牧磬:“……”
    “会作文章不?”牧磬说,“截搭题,懂?”
    段岭看着一旁的题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出自《论语》,以及牧磬揉了一桌子的纸,当即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牧磬简直没了脾气,呈大字型躺在榻上,段岭低头看看案几,提笔蘸了蘸墨,开始写字。
    牧磬则起身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也没赶段岭走,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拧腰,活动,问:“会武功么?”
    “不会。”段岭已经开始在纸上写了,答道。
    牧磬也不回头,活动腰身,奇怪地问:“武独不是自己一人么?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里头的?他朝你做什么?”
    在牧磬的印象里,武独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三姓家奴就不说了,还不知道讨好他爹,成日被昌流君排挤,换了别人,早就走了,偏生这刺客还忍气吞声在僻远里头住着。
    段岭心里想来想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浔北人,少爷。”
    “哦?浔北。”牧磬虽是个纨绔,却不怎么傲气,书香门第长大,基本的气质还是有的,说,“浔北……浔阳以北,有什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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