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保护好你的。”武独说,“你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了。”
    段岭十分感动,他知道武独不会出卖自己,却没想到他如此坚决,且毫无余地。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武独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又问:“那,咱们以后怎么打算?”
    “以后吗?”段岭想了想,说,“你说了算,今天答应你的,还是一样,你不成家,咱们以后就……”
    “我是说。”武独认真答道,“要怎么回朝?”
    “你见过现在的太子吗?”段岭说,“我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身份,我长得像我娘,不大像我爹,太子的长相是怎么瞒过……”
    “他就是蔡家的孩子。”武独这一生只有那天,自己挥剑朝向蔡闫时,乌洛侯穆的反应令他十分不解,然而这持续了七年多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段岭的亲自解答。
    于是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就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哦,原来是蔡闫吗?”段岭答道,“果然是他。”
    段岭心中涌起惆怅与悲伤,但他已隐约猜到了,只因上京逃亡后,就再也没有蔡闫的消息,那天从鲜卑山的村里逃脱,按道理蔡闫是成功了。而后郎俊侠说不定也去找了自己,直到带着“太子”回朝,也只有跟随父亲学过山河剑法,见过他的蔡闫能冒充得了。
    武独眉头拧了起来,段岭又说:“他和我爹长得也不像啊。”
    “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武独说,“乌洛侯穆一定用草药与小刀改过了他的容貌,眉毛、眼角与唇线,与先帝确实有一点像。”
    武独认真地端详段岭,说:“你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段岭却在想蔡闫的事,心里有点烦躁,点了点头,武独又说:“只不知四王爷……不,陛下他认得你不?”
    段岭答道:“很难说,赌一把么?你能带我去见他?”
    武独点头,说:“真要求见不难,可你得想好,见到他面后,如何说,如何做,能让他信你。那假货回朝时,四王爷还让我们依次看过,我只记得在名堂时见过那厮,一时阴错阳差,便点了头。”
    说到此处,武独又十分愧疚,眉头深锁,用受伤的一手猛捶桌子发泄,段岭生怕又让他于心不安,忙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想得到有人冒充我?”
    “咱们慢慢地,再从长计议吧。”段岭答道。
    武独点点头,撑着起来,要去收拾,段岭忙让他上床去,说:“我来,你有伤在身。”
    武独一直看着段岭,目光随着他跟到西,又跟到东,段岭知道武独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先前武独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也令他有点惊讶。但武独没有太怀疑他,感觉反而才是最真实的。
    武独跟随他爹,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努力地观察段岭,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段岭收拾完,依旧躺上床去,睡在武独的身边,兴高采烈地拉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武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蓦然看着段岭,似乎在考虑自己该不该滚到床底下去睡,段岭却拉起他的手,依旧枕在他的手臂上,心想把包袱扔给了武独简直是一身轻松,可以睡觉了。
    “你知道吗?”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
    武独说“是”太正式,“嗯?”又显得太敷衍,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还没想清楚,是太子的私人侍卫,还是先帝的托孤大臣?
    “爹去世后的这一年里。”段岭笑着朝武独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感觉是又活过来了。”
    段岭一笑起来,就像那年初春,武独刚下山,到江州的那一天,整个江州所有的桃花都飘飞了起来,那阵风恍若是等着他前来,世间盛景,亦像是一张幕布,为他而打开。
    武独在那一刻,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我的手伤了。”他想了又想,最后忐忑地说,“不然吹首曲子给你听。”
    “嗯。”段岭答道,闭上了眼,枕在武独的肩上,困倦地入梦,快睡着前说:“以后吧,来日方长,我睡了,好困。”
    段岭带着笑,进入了梦乡。
    第89章 大赦
    西川,夜。
    “殿下。”郑彦懒洋洋地过来,说,“明天就要动身了,早点洗洗睡了。”
    蔡闫坐在案几后,面对堆叠起来的奏折,看了郑彦一眼,客气地答道:“郑卿先歇着吧。”
    “还在等人呐?”郑彦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且口无遮拦,有时候蔡闫真想让武独把郑彦给毒死。
    “等谁?”蔡闫笑着反问道,“我倒是没有要等的人,郑卿又是在等谁呢?”
    “哦——那自然是等尸体了?”郑彦说。
    蔡闫笑不出来了,脸色极其难看,郑彦便笑着说:“我见你四叔去,与他喝喝酒,殿下去不去?料想一时半会儿的,尸体也回不来。”
    蔡闫只得僵硬地说:“郑卿说笑了。”
    “明日就要大赦天下了。”郑彦拿着杯,摇了摇,说,“听说一班小兔崽子们,都得放出来,看来殿下相当有仁心呐。”
    蔡闫又是一僵,敷衍地说:“罪不至死,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莫非郑卿对‘冯’,还有什么话说?”
    郑彦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蔡闫。
    “你不像你爹。”郑彦说。
    那一刻蔡闫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变得极其难看,仿佛已起了杀意,郑彦又懒洋洋地说:“人生苦短,须得及时行乐呐。”
    “郑卿。”蔡闫的声音发着抖,仿佛带有按捺不住的愤怒,说,“回去歇着吧,祭日已过了,莫要再来招我,累。”
    郑彦却不离去,反而在蔡闫案几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背对当朝储君,自言自语道:“这世上就是一个大染缸,与什么人走得近了,便会变成什么人。”
    蔡闫生硬地说:“郑卿想说什么?让我提防‘冯’么?”
    郑彦说:“冯的智计,确实险恶,不过都是阴谋,非是阳谋,还不到需要特别提防的地步。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
    “世间万象,五彩缤纷,有太多的颜色,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就会被染成那颜色;唯独先帝,又是另一种颜色。”说到这里时,郑彦起身,朝蔡闫笑道:“黑也好,白也好,先帝手持一把镇山河,始终不为所动,跟着他久了,竟是返璞归真,别的颜色都就此褪去,成了一张白纸,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窥见‘天道’的意思,唯愿殿下也记住这点。”
    蔡闫一时间竟有点晃神,郑彦朝蔡闫微一躬身,不复先前醉态,袍襟扬起,施施然离去,余下蔡闫在殿内发呆。
    秋风吹过,满庭落叶,宫内只剩下零星少许人,预备明日便动身启程。
    李衍秋坐在厅内,望着庭院里的景色发呆,皇后牧锦之已随着牧家的迁徙队先走了,偌大一个皇宫,空空荡荡,颇有萧瑟之意,案前放着一碗药,已凉透了。
    郑彦沿着走廊经过,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到李衍秋身边来坐下。
    “喝!”郑彦拿着装酒的瓶,朝李衍秋示意,“我喝酒,你喝药。”
    李衍秋拿着药碗,与郑彦稍稍碰了碰。
    “刚从东宫过来?”李衍秋问。
    “陛下的心肝,还在东宫批折子。”郑彦朝后靠,把背脊倚在矮榻边上,说,“看那模样,倒有几分像你,不像先帝。”
    李家以武立国,代代相传,于礼数上倒是不甚苛刻,李衍秋待臣子们也是颇随意,郑彦身份特别,两人与其说是君臣,更不如说是老友。
    “没有皇兄的那脾气。”李衍秋叹道,摇摇头,说:“心倒是很好的,想必是像我皇嫂。”
    郑彦若有所思地望向外头晴空,李衍秋又说:“方才睡了一会儿,竟是梦见了皇兄,祭日时不来,这会儿倒是来了。”
    郑彦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又喝了口酒。
    “梦见在一座桥上。”李衍秋说,“料想对岸就不再是人间了,桥下俱是月色。朝我说,‘皇儿回来了,该迁都了,又是一年了’。”
    郑彦这时候才说:“大赦天下一事,陛下说不得还得再想想。冯一放出来,说不得要天下大乱。东宫更是缺人,若先帝仍在,臣倒是不担心,可如今东宫之主,是未来的一国之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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