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西江码头处,马车挪上大船去,顺流而下。
    大雁南飞,半年前,段岭路过江州时那惶恐的心境已渐渐地消失无踪,武独这一路上,也渐渐地考虑清楚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见你四叔。”武独朝段岭说,“否则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段岭点了点头,毕竟现在自己在暗处,而蔡闫在明处,局势看似危险,但在争取到了武独后,反而就像一夜间拥有了赌注,他可以放手一搏了。
    虽然未来的局势晦暗不明,但至少目前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
    武独说:“我们继续藏身在相府中。只要咱们步步为营,乌洛侯穆拿你没有办法,更不敢贸然来杀你。你看,从那天晚上他见你还活着以后,”
    段岭最担心的就是郎俊侠,不知道他此时回去了没有,如果回去了,万一告诉蔡闫,自己就麻烦了。
    “为什么?”段岭问。
    “他怕引起牧相的察觉。”武独说,“无缘无故地去杀一个相府的门客,是为什么?牧旷达的脑子可不简单,他一定会追查这一切。”
    段岭一想也是,现如今,哪怕蔡闫知道自己在武独身边,也不敢让郎俊侠来杀他,否则一旦失手,牧旷达就会起疑,李衍秋也会起疑,毕竟以太子的身份,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除非蔡闫与郎俊侠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在这之前,他们一定不会贸然动手。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零。
    江州素有中原第一城之称,古称江陵之地,王气鼎盛,历朝历代,胡虏进犯边关,俱是帝王迁都之处,又是通西川、接江南的中原枢纽之地,背靠玉衡山,面朝滔滔大江,地位得天独厚。
    上一次段岭经过江州,过其门而不入,如今终于能看看父亲生前提过的地方了。听说这里春天有桃花,夏季鸣蝉翠绿,秋天飞枫遍城,而冬天白雪皑皑。当真美得如画一般,乃是人间盛景。
    码头停船,叮叮当当声响,正值大陈迁都,到处都是货物,段岭扶着武独下来,又上了车,撩开一边车帘,好奇地朝外看。
    一座恢弘的城市拔地而起,从古至今,江州未经战乱蹂躏,历千年积累,已有五十万户之巨,城墙绵延百里,十里长街繁华如织。
    “哎,武独。”段岭动动他,说,“这儿比西川繁华多了,为什么我爷爷一直不愿迁都过来?”
    “因为赵奎。”武独答道,“谢宥与赵奎,素来是死对头,先帝说过一次,谢宥与赵奎各自让了一步,免去了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
    段岭大约能感觉到,将权的争夺比相权的波及面更大,后果也更惨重,谢宥与赵奎俱手握重兵,最后祖父不得不顾及百姓性命,迁往西川,以免这两名大陈的重将发生内斗,得不偿失。
    车夫从未来过江州,走着走着就不知方向,江州城与西川不同,分内外城,内城为江州府,如今被设为皇宫禁地,外城则以环形建造,自中心朝外发散,最外层的乃是一百零八民坊,一坊中有千户,内一圈是商贸集散,环绕全城的一条长街,再内推一道,则又是一门,学堂、客栈等混合着民宿的一环,共有九十六坊,如天干地支,一环套着一环,彼此对应,如同一个宏伟的风水罗盘,长江便从这罗盘之外环流而过,途经六个码头。
    武独也被绕得有点晕头转向,段岭问:“你不是来过的吗?”
    “忘了。”武独说,“第一次来就迷了路,在城里走了半天,还是郑彦带着进去的。”
    “奔霄认识路么?”段岭问,“跟着奔霄走?”
    奔霄轻车熟路,带着马车先是一拐,进了小巷,又是一穿,从长街上出来。
    段岭习惯了上京、西川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来到江州实在找不着北,及至回过神时,奔霄已停在了皇宫外头,还不耐烦地等着马车。
    那时间主街鸣锣开道,华丽的马车过来,一名身穿黑铠的武将骑着高头大马,道:“何人在此拦路?!”
    段岭道:“糟了,车里是什么人?”
    “我去应付。”武独说,“不要出来,别怕。”
    “是武卿?”蔡闫的声音远远传来,竟是亲自下了车,说,“你可回来了!”
    蔡闫认不得马车,却认识奔霄。
    段岭从车帘朝外窥探,见车队绵延直到长街上,登时便知自己二人运气实在太好,竟然与迁来的太子、皇帝同一天在皇宫外头会合了!
    只见太子车辇后有一辆古朴的马车,八马拉车,照那排场,一定就是他的叔父,当朝皇帝李衍秋!
    蔡闫下得车来,武独随手拄着拐,要过去见面,蔡闫却自己过来,示意武独不要走动,在车外一番嘘寒问暖。
    “怎么伤得这么重?”蔡闫问。
    “学艺不精。”武独淡淡答道,“一时轻敌大意,不碍事,将养数月就好。”
    那话一出,周围都静了,谢宥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武独。
    蔡闫答道:“回头传个大夫给你看看,这次当真是辛苦你了。”
    武独说:“来日待伤势痊愈,再去朝觐陛下。”说着又抱了抱拳,朝蔡闫说:“恭喜殿下迁来江州,虎踞龙盘,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蔡闫会心一笑,说:“听说与你一同前往潼关的,还有一人……”
    段岭坐在马车中,心中一凛,武独却在车外答道:“王山并未跟着回来,还在潼关,想必过几日,也会动身。”
    “好,很好。”蔡闫说,“待回来后,咱们也叙一叙。”
    段岭从车窗中看不到蔡闫,心中五味杂陈,小心地将车帘揭起一条缝,远远地看着皇帝车驾。
    然而就在这时,谢宥前去拉开车帘,李衍秋下得车来。
    “我说奔霄怎么不知去了哪儿。”李衍秋淡淡道,“原来被武独骑走了。”
    那一刻,段岭瞬间如中雷击,仿佛见到了梦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眼睛、眉毛、嘴唇,甚至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就像那年在院里种花时,父亲站在背后的一刻,见到叔父时,李渐鸿仿佛又活过来了。
    “陛下。”武独抱拳道。
    “也罢。”李衍秋随口道,“既然骑走了我李家的马儿,来日便进东宫来当门客吧,也是你与荣儿的缘分。”
    李衍秋走上前几步,等着武独回答,武独竟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谢恩,甚至没有点头。
    蔡闫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难看,场面极其尴尬,末了,还是谢宥提醒了一句。
    “武独,听见没有?”
    武独自若答道:“听见了。”
    幸而蔡闫知道应变,朝李衍秋说:“叔,待他伤好了再说。”
    李衍秋又道:“也罢,倒是好久不见你了。”
    武独道:“蒙陛下挂心……”
    孰料那话却不是对武独,而是朝着奔霄说的,奔霄转头看见李衍秋,缓慢过来,李衍秋扳着马鞍,奋力一翻,骑上马背去,调转马头,朝谢宥说:“朕这就先进宫去了。”
    李衍秋在马上,朝蔡闫伸出手,要拉他上奔霄的背,奔霄却调了个头,不理会蔡闫,带着李衍秋挪了几步,得洛得洛地缓慢走到马车旁。
    段岭那时候还在朝外看,而奔霄就这么猝不及防,将李衍秋带到了一帘之隔的车外。
    那一刻,武独的脸色瞬间变了,暗道不好。就连段岭也万万料不到,李衍秋无意中就这么一瞥,瞥见了竹帘缝隙里,段岭的双眼。
    叔侄二人隔着竹帘对视,段岭马上侧身,避开李衍秋的目光,心头如同遭了一记重击。
    第91章 新居
    李衍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马车旁沉默片刻,而后道:“奔霄,换了个主人,是不是就不听话了?”
    奔霄打了个响鼻,李衍秋一抖缰绳,说:“驾!”
    奔霄动了动,片刻后才不情愿地转身,沿着长街小跑几步。谢宥与蔡闫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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