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流君与郑彦互相看看,也起身出去,知道武独有话想与他们商量,且不愿让郎俊侠知道。
    段岭忐忑,要起身时,武独却回过身,隔着敞开的门一瞥段岭,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段岭知道这些话武独过后也会对他说,现在不让他出去,只是想让他暂时撇开关系。
    郑彦回手关上了门,三名刺客走到院子偏僻处。武独沉吟良久,并不开口,三人心思各异,昌流君则眼神飘忽,似乎完全不在状态。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横在段岭与郎俊侠身前。那光线里带着飘飞的淡淡光芒,如同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折射着被房外晶莹雪花挡住的光线。
    光影错落,令段岭想起了那天夜里,郎俊侠抱着自己从柴房走出来时飞扬的芦花与朦胧的灯光。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段岭总算可以问出口了。
    “怎么做?”
    郎俊侠答道,他没有再看段岭的眼睛,只是注视着段岭的袍襟,上面绣着党项人的图腾——雁,大雁秋来南下,春到北飞,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上京时,为什么出手袭击寻春?”段岭说,“为什么回到西川时下手杀我?”
    段岭知道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他始终要说出这些话,哪怕得不到回答。
    “为什么投毒?”段岭说,“为什么把我扔进江里……”
    “因为你信错了人,我是乌洛侯穆,不是郎俊侠。”郎俊侠突然抬眼看着段岭双眼,答道,并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那句话一出,段岭突然感觉到,这仿佛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郎俊侠了。抑或他一直都是这样,唯独当初在上京陪伴自己时,才变成了另一个人。
    乌洛侯穆与郎俊侠,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是来杀你们的。”郎俊侠淡淡道,“你们既然相信了我,就要做好被我背叛的准备。”
    段岭蓦然一震,怔怔看着郎俊侠。
    “因为仇恨吗?”段岭低声说。
    “四十年前,乌洛侯国破。”郎俊侠低声答道,“皇室中人带我逃进了鲜卑山,在那儿苟延残喘。汉人与元人又来了,血洗我的村庄,屠杀我的族人。相见欢,原本是我们的曲子。”
    段岭:“……”
    “它讲述的是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待,等你的情人归来。”郎俊侠稍稍抬起头,与段岭对视,眼中带着莫名的滋味,又说:“段岭,你长大了,以前我常常对你说,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但后来我仍觉得,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段岭问。
    “因为小时候的你还有用。”郎俊侠说,“你爹孑然一人,能做什么?只有你父子二人回到南陈,掌权之后,我才能借此复国。”
    “所以你以为我死了。”段岭颤声道,“才扶持蔡闫当了太子,你们有什么交换条件?”
    郎俊侠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视线又低下去,注视着段岭的袍襟。
    院内漫天飞雪,沙沙作响。
    三人头上、肩上都沾了不少雪花。
    “你不能朝他下手。”昌流君说,“他是太子太保,正二品,擅杀朝廷命官,这儿的全部人都会受牵连。”
    “容我问一句。”郑彦说,“阿木古所言是真的?”
    武独看了眼郑彦,与昌流君都不说话了,郑彦说:“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瞒着我,我便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可是你要对乌洛侯穆动手,便须得说清楚,否则这事儿我没法给你们兜着。”
    “你来这儿做什么?”昌流君问。
    郑彦满不在乎地答道:“先前不是说了么?”
    “我说你来邺城。”昌流君又道。
    “陛下密旨。”郑彦答道,“不能告诉你。”
    昌流君嗤之以鼻,武独考虑再三,说:“太子是假的,长聘查出了证据,证据就在落雁城里。”
    这话一出,昌流君剧震,似乎没想到武独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这话是你说的。”昌流君冷冷道,“武独,我可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武独答道,“自然是我说的,丞相有什么话,让他来找我。”
    郑彦似乎毫不意外,问:“真的在哪儿?”
    “我不知道。”武独答道。
    “证据呢?”郑彦又问。
    “证据是个人。”武独答道,“你最好不要管太多,郑彦,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郑彦的身份比其余几人都更敏感,毕竟他除了忠诚于李衍秋外,背后还有另一个势力:淮阴侯姚复。
    这件事若是被姚复知道了,更不得了,是以昌流君才觉得武独所言不妥。
    “昌流君会设法将人证带回去。”武独说,“至于这事儿接下来怎么解决,全看牧相了。乌洛侯穆千里迢迢过来,想必也是查到了消息,要杀人灭口,只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人证,又把他抓了起来,如今怎么处置,须得咱们三个给一个说法,此事与王山无关,不必牵扯上他。”
    “事情经过,他知道多少?”郑彦问。
    “那天夜里,他也在江边。”武独说,“对真相的了解仅止于此。王山没有来过落雁城,他始终在邺城,眼下只有咱们三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头。”
    郑彦与昌流君都知道,武独这是铁了心要保住王山,毕竟这件事捅穿了不得了,李衍秋盛怒之下,许多人也许都会担上连带责任。
    “当年乌洛侯穆将太子带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妥。”昌流君说,“按理说一个历尽辛苦,回到朝廷的人,该当时不时提起往事才是,太子却极少谈及过往,像是生怕多说多错,被人抓住了漏洞。”
    “陛下知道这件事么?”武独问道。
    郑彦迟疑良久,而后缓缓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若是这般。”郑彦开口道,“乌洛侯穆不能杀,他是最重要的人证,若你在此处杀了他,回去便再无对证。”
    武独与昌流君又沉默了,确实如郑彦所言,不能简简单单就把房里那家伙给干掉了,一旦这伪造太子身份的主谋死去,回去后便再无对证,若被李衍秋查出,乌洛侯穆死于他们三人之手,反而像是牧旷达主使并推动了这一切。
    “你不能做证么?”昌流君问。
    郑彦答道:“当然不能,你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当事人。”
    房中,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段岭沉默许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复,却无情地撕开了那几年里,上京城中温暖的假象,呈予他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理由。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段岭说,“你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是假的。”郎俊侠复又抬眼与段岭对视,答道,“你爹说得不错,不能相信我,所以你信错了人。我也让你不要报答我,只因在上京时,我并非真心诚意地待你,不过是想借你父子二人,行我的复国大计,至不济,也借你的手来报复汉人,让你们与元人打个两败俱伤。”
    “蔡家人是被你们用反间计杀掉的。”郎俊侠又说,“他恨你们南陈,也恨元人,你既然死了,我便无处容身,不如让他替代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认真地端详段岭,许久后说:“没想到你回来了,长大了,可这错已经铸成,没有别的选择。”
    天地间一片雪白,他的思绪回到了千里冰封的黄河,与雕栏玉砌的旷野,他曾经蜷缩在郎俊侠的身前,感觉着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从黑暗无望的梦中离开,进入敞亮的大千世界。
    “我不相信。”段岭说。
    郎俊侠低下眉眼,淡淡答道:“随你吧,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我要的回答。”段岭认真看着郎俊侠,沉声说,“却不是你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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