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春耕的那天,南方的信来了,是一名黑甲军士兵亲自送来的,里头是谢宥的亲笔信。
    段岭并不清楚谢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只是李衍秋交代他前去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谢宥已经知道李衍秋准备对付牧旷达了。
    信里面是关于上一次段岭询问的昌流君的身世,谢宥以黑甲军的关系网调查,确有此事。其中各个辈分的孙家族人,段岭特地召来昌流君,一一问过,昌流君都能答上来。
    这不可能是事先调查了背好的,毕竟牧旷达派昌流君出来行刺,谁也不会想到昌流君会特地来投奔段岭。
    谢宥的来信更告知,牧旷达与曾经的西川孙家毫无交集,也未曾派人去取阅过孙家的资料。这样一来,段岭终于能放下心,把解药交给昌流君。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昌流君看着解药,问,“要动身了?”
    “还没有。”段岭说,“只是给你解去毒。”
    昌流君说:“一朝没了武功,倒也少了烦心事。”
    说是这么说,段岭却知道昌流君更牵挂南方。
    “忍着吧。”段岭说,“如果你敢私自动身走掉,就别怪我了。”
    昌流君忙道没有,既然效忠了,自然就不会再回头。然而段岭也心知肚明,昌流君多多少少有点担心,担心真到了求情的时候,段岭能不能帮牧磬脱罪。
    “你就别唠叨了。”武独被昌流君念叨得耳朵起茧子,说,“怎么这么啰嗦?”、昌流君三番两次,找武独确认,王山一定能救牧磬,陛下十分器重王山,因为他有过救驾之功……武独已经对他十分不耐烦了。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正月十五到了,二月二也来了,及至上巳节那天,浔水畔一群邺城军单身汉在河边求偶,各个赤着上身,一时间河里尽是年轻的健硕男人的肉体,简直令段岭不忍卒睹。
    “有什么好看的!”武独说,“不要看了。”
    当兵的个个肌肉分明,段岭忍不住多瞥两眼,便被武独骑着马带走了。
    “已经三月了。”段岭泡在温泉里,说,“江州还没有任何动静。”
    “你急着回去?”武独问。
    “昌流君急。”段岭说,“我看他只是有点坐不住。”
    武独答道:“你要相信你四叔。”
    段岭心里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当年在上京等候一般,但按道理说有郑彦跟在李衍秋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但那年,也有武独跟在李渐鸿的身边。
    段岭收摄心神,知道无论怎么样,这都将是自己与武独在河北过的最后一年了。四月里,南方传来不少消息,朝廷擢升起用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又是一年的用人之月,功曹考核,各地都在朝中央送信,由江州点选考校。
    麦田一片绿油油的,夏风吹了起来。
    林运齐找到在城外巡视的段岭,朝段岭说:“太守大人,得述职了,今天朝廷来了人。还有一应考核之事,都得由您安排。”
    段岭擦了下手,问:“来人是谁?”
    “三郡巡司使黄大人。”林运齐答道,“河南、河北、山东三地俱是他负责。是你同门。”
    段岭马上就朝城里跑,黄坚正在府中与施戚说话,询问邺城财政,段岭便欢呼一声冲进来,与黄坚扑在一起。
    “老师怎么样?”段岭笑道。
    “已有快一月没去拜见他了。”黄坚先让段岭坐定,也不客气,自顾自笑着替他斟茶,显然没把自己当客人,又说:“大伙儿都让我过来,好好看看你。”
    同一年举仕的,只有段岭未叙谊,点了探花就匆匆忙忙走马上任,如今想起,竟也只认得离开江州那天夜里吃的一碗面与几名进士,当即寒暄一番。
    “陛下提拔了不少新人。”黄坚说,“我们都上书,想把你调回去,若说同年登科的各位大人,你自然是政绩斐然,谁也越不过你前头的。”
    昌流君走到门外,段岭听见响动,知道他来了,眉头微蹙,想了想,问:“牧磬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黄坚笑着说,“在罚抄书。”
    段岭听了,便放心下来,问起朝中之事,知道户、礼、工三部上了不少新人,去年殿试迄今,不知不觉,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将是新人熟悉政事的一年,但却仍未算真正的入朝为官,只因这三年过后,大家还需各自外放。
    待得外放三年,再被朝廷召回,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仕途。换句话说,段岭若是寻常进士,这已是平步青云了。点了探花后先外放,别人都是放从六品的县令或留守推官,只有他段岭放了个太守,虽说受命于危难之间,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做了,但这么一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调回朝,段岭的官位只升不降,大陈开国以来,能有这官运的,不过也就是寥寥几人而已。而上一个升官升得这么快,三十八岁便升任宰辅的人,乃是牧旷达。
    没想到这群师兄弟们,居然还想联名上书,推他一把,将他召回京去。一回去就得升官,这么一来,段岭还不到十八岁,便要成为四品的大员了。
    十七岁坐上这位置,御史定然大呼要亡国,但段岭偶尔想到,哪天要是黄坚发现这个师弟居然成了太子,才真要吓晕过去。
    “现在自然是不敢回去的。”段岭说,“河北哪有什么政绩。”
    黄坚说:“今春蒙陛下天恩,着实问到你几回,如今河北境内升平,内无山匪之忧,外无元人之扰,俱是你的功劳。让你待在邺城,实在是大材小用……武校尉,幸会,幸会。”
    武独也进来了,只是朝黄坚点了点头。
    黄坚与段岭乃是同门,说话彼此客客气气的,见了武独,却不那么客气了,想必是来时便听人说过这家伙难缠。于是他换了语气,抱拳道:“奉陛下之命,前来巡查河北,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包涵。”
    第197章 布局
    说毕黄坚从袖内取出一卷圣旨,说:“陛下吩咐,须得两位亲启,我就不宣了。”
    见圣旨如见李衍秋,两人需要下跪,黄坚忙道:“陛下亲口吩咐,可不跪。”
    段岭心想叔父当真英明,跪圣旨也就算了,当着黄坚的面跪,以后太尴尬了。
    武独那表情,像是想说“算他识趣”。段岭忙一个眼神制止了武独,接过圣旨后打开,仔细看过后说:“给你封官儿了,驱逐元虏有功,封太子……少师。”
    “哦。”武独说,“臣接旨。”
    这下武独的官位反而是厅里最高的了,黄坚只得起身朝他行礼,客客气气的。段岭没有封赏,李衍秋也知道他不需要,便什么也没提。
    “陛下怎么说?”段岭有点失望地问。
    “陛下说。”黄坚答道,“你须得在河北好好行政,替他广布恩泽。”
    段岭便点了点头,知道李衍秋在暗示自己,还没有到回去的时候。
    不多时,段岭召来下属官员,逐一给黄坚述职,他事无巨细,非常耐心地朝黄坚解释了在河北郡推行的一系列新法。其实他身为太子,只要两句话就能把黄坚打发了,哪怕他回去参自己一本“骄言横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十分钦佩这名师兄的,也想听听他的建议。
    当然,至于未来的某一天,黄坚知道了内情,想到太子曾经给自己述过职,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黄坚很认真地听了,时不时还会提出问题。述职足足进行了两天,到得最后,所有细节敲定,才算完毕。
    “我这就走了。”第二天午饭后,黄坚接过段岭递来的奏本,居然一刻也不愿耽搁。
    “不多留几天?”段岭诧异道。
    “不了,现在上路,七日后还能进山东。”黄坚答道。
    段岭准备了本地的土特产要送给黄坚,金条是不想拿出来试他的。黄坚却一概不收,说:“听说你把脉把得好,来日替你未过门的嫂子配点药。”
    段岭笑道:“已经订亲了?来来,我送你。”
    段岭亲自把黄坚送出城去,黄坚说:“不出五年,河北定会重新起来,只要元人不来,这儿可与淮阴比了。”
    段岭忙谦辞一番,淮阴经营三代,怎么能与淮阴比?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但段岭也不想独霸一方,毕竟他又不是王侯,只希望以后自己回了江州,派过来的别是个贪官,把自己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摊子又折腾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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