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心疼少的,少的孝敬老的,这时候,阿娇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外人。
    二月底的这一晚,阿娇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是赵老太太。
    阿娇立即穿上鞋子,摸黑来到了西屋。
    屋里黑漆漆的,阿娇点上灯,就见官爷坐在床边,正在给老太太揉胸口,消瘦冷峻的脸上一片沉痛。
    阿娇正要走过去,赵老太太突然不咳了,苍老的手紧紧抓着孙子的手,开始交待后事,诸如孙子以后进京做官了,一定要谨慎行事,别得罪了京城的官老爷们。诸如孙子日后发达了,可以不原谅叔婶,但还是要适当提携侄儿们。
    终于提到姻缘,赵老太太开了个头却打住,浑浊的双眼朝阿娇看来。
    赵宴平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对阿娇道:“你先出去。”
    阿娇低头,快步走开了。
    可阿娇想知道赵老太太要说什么。
    她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西屋门前,抓着衣襟偷听。
    赵老太太见阿娇走了,流着老泪对孙子道:“宴平啊,祖母知道你仁善,可阿娇,她,她只是我买来给你晓事的玩意,你没娶妻前先用着,将来真的谈婚论嫁了,切记要提前打发了她,别留着给我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添堵!她那狐媚样,你留她一日,正经人家就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
    赵宴平紧握祖母的手,没有说话。
    赵老太太就要不行了,她死死瞪着孙子:“你答应啊,你快点应了我!”
    赵宴平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在赵老太太都说不出话仍然瞪着他要回答之际,赵宴平终于道:“好。”
    短短的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赵老太太笑了,她知道,孙子言出必行,答应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赵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82章
    落叶归根, 赵宴平带着赵老太太的棺木回沈家沟办丧事去了。
    他出发之前,沈樱、柳氏来祭奠了下老太太,沈樱只是祭奠, 柳氏想随儿子回沈家沟帮忙操持丧事, 赵宴平没让。祖母走了,百日热孝一过, 赵宴平会把母亲、妹妹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但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再是赵家的媳妇,不必再为赵家做什么。
    “这几日家里都托你照看了, 若有事, 叫郭兴回去找我。”送走了母亲妹妹,启程之前, 赵宴平一身麻衣, 低声嘱咐阿娇道。
    阿娇亦穿着麻衣,垂眸点点头, 她眼圈红红的, 似乎很为老太太的过世悲伤。
    她对老太太, 比正经的儿媳妇都要好, 老太太却一日都没把她当家人, 赵宴平心中有愧, 转身赶车走了。
    阿娇与郭兴、翠娘兄妹站在门口, 直到赵宴平等人拐出巷子, 阿娇才对兄妹俩道:“进去吧,官爷不在, 这几日咱们关门谢客。”
    说完,阿娇头也不回地去了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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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老太太病重的时候, 阿娇还替老太太难过,还心疼面对至亲受苦而无可奈何的官爷,直到阿娇亲耳听到赵老太太对她的无情,直到阿娇亲耳听到官爷对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才突然发现,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旁人哪需要她的同情?
    阿娇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对赵老太太的怨恨。
    自从她嫁给官爷做妾,阿娇自认对老太太不差,老太太第一次有中风之兆,官爷不在家,是她立即让翠娘去请郎中,甘愿花三两银子给老太太买药,当时阿娇并没有想过要官爷给她补回来。赵老太太与金氏对骂,阿娇怕她气坏了身子,也第一时间跑出去将人往里拉了。
    诚然,阿娇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些,欺骗了赵老太太一些事,但阿娇对老太太的关心没掺过假,到头来竟只换得赵老太太临死也要逼着官爷打发了她?她留下来又怎么了,以官爷的俊朗与能力,就算身边有妾也能娶个贤妻,赵老太太为何就容不下她?她本来就够苦了,身子又给了官爷,赵老太太可有想过被官爷打发了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阿娇心寒,以往她看到的都是赵老太太对丹蓉、对秋月的无情,到最后她才挨了赵老太太一刀。
    所以赵老太太的死,阿娇一点都不难过,她再难过,再希望赵老太太活过来,她就是傻子!
    至于官爷,阿娇也死心了。
    阿娇一直都知道官爷早晚会娶妻,想到这个她会心酸,但官爷承诺过不会冷落她,会照顾她一辈子,阿娇相信官爷的承诺,对官爷娶妻后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期待。
    可阿娇更知道官爷有多孝顺,那可是赵老太太的临终遗言啊,一边是对至亲祖母的承诺,一边是对小妾的承诺,二选一的话,官爷肯定会选择赵老太太,辜负她,没进京的时候先睡着她,要去奔好前程了,要挑选大家闺秀做妻子了,则提前打发了她。
    从赵老太太死到现在,阿娇所有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不过阿娇不会再哭了。
    关上东屋屋门,阿娇将自己的银子、首饰都拿了出来。
    她尽到了赵老太太纳她过来的目的,给官爷睡过了,赵家的十两聘礼便是她的。
    舅舅还她的十两卖身钱更是阿娇的。
    做针线、胭脂生意前前后后卖了三十二两。
    太太柳氏给她的十两银子实际是给官爷的,不算阿娇的财产,但那对儿见面礼翡翠镯子算是她的。
    娘还留给了她几样金首饰。
    秋月能来赵家完全是何二爷与官爷的交情,算是赵家的丫鬟,与阿娇无关。
    算下来,阿娇一共有五十二两银子,并几样首饰。
    以前阿娇认为自己只能倚仗官爷的庇佑,可秋月、丹蓉都让阿娇看见,即便是身世凄惨的女子,仍然有另一条路走。阿娇不会像秋月那样做奴,但丹蓉同样进过青楼,同样生不出孩子了,丹蓉都能去乡下盖大房子做正妻,阿娇为何不可?就算不嫁人,她也可以买个小宅子,买一两个仆人,自己做自己的针线生意,如果有那没人要的孩子,阿娇还可以收养一个,精心照料他长大,将来给自己养老。
    那么多条路可走,并不是非要赖着官爷的。
    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银子收进包袱,阿娇看向窗前的那张小书桌。
    等官爷出了百日热孝,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就问官爷要一张放妾书。
    官爷应该会给吧,反正他早晚也要打发她的,以官爷的品行,不会因为想多睡她一段时间就扣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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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老太太合棺之前,赵宴平偷偷将她从丹蓉那里得到的银子首饰都放到了老太太手边,算是陪葬。
    这种银子他不会花,但丹蓉利用这些得到了老太太的帮忙,老太太也不算白拿,老太太爱财,有了这些做陪葬,去那边大概也会高兴。
    按照村里的习俗,亡者都在黄昏下葬,赵宴平亲手替老太太埋了土,一切完毕,红日已经没入了天际。
    老太太走了,赵二叔一家早已不是他的亲人,赵宴平一个人在老宅睡了一晚,翌日便赶着马车,回了县城。
    捕头虽然不是正经的官员,亲人去世该守的孝还是要守,赵宴平去县衙与谢郢办了交接手续,又与谢郢说了一些话,便直接回家了。
    知道官爷难过,最活泼的翠娘也变得安静下来,不敢多说一个字。
    翠娘是什么样,阿娇就是什么样,始终垂着眼。
    赵宴平下马后,去西屋坐了半晌,吃完午饭,赵宴平才开始清理祖母留下来的遗物。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赵老太太生前所用的衣物鞋袜都烧了,箱笼里只有一些还没裁剪的布料,再有就是老太太的箱底钱。
    这些银子,除了赵宴平赚的,还有老太太从阿娇那里拿的分成。
    赵宴平提着钱袋子去了东屋。
    阿娇在做针线,棚子的生意停了,还剩了一些布料,不多,阿娇准备做点小东西,等着分别时送给太太柳氏、沈樱姑娘,还有翠娘与秋月。
    “老太太一共从你这里拿了多少分成,我还你。”赵宴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阿娇睫毛微抬,复又垂下,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轻声道:“不用了,我的生意全靠官爷帮忙才做成,官爷不要,孝敬老太太一份是应该的。”
    赵宴平不喜欢她这种客气,沉声道:“我说过会还你。”
    阿娇动作一顿,是啊,他说过,说过就一定会做到。
    阿娇不想争执,去拿了账本,按照每个月的分成记账算了一遍,前前后后,她一共给了赵老太太四两一钱银子,还有几十文铜钱。
    赵宴平直接拿了五两出来。
    阿娇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赵宴平将老太太的钱袋子交给她:“这个你也一起保管吧。”老太太一走,她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以后翠娘、郭兴买菜买东西需要用钱,这些事都得阿娇管,赵宴平让她直接从这个钱袋子里拿。
    如果没有发生赵老太太那件事,他这么做,阿娇会很高兴,可她很快就要走了,何必再接这差事?
    “官爷自己收着吧,你要守孝一年,这一年你都在家,翠娘直接从你这里拿钱好了,都放在我这里,多了少了的,我怕说不清楚。”阿娇低着头道。
    赵宴平还想劝她拿着,忽然想起热孝后他还要接母亲、妹妹过来,有母亲在,钱交给阿娇确实不合适。
    赵宴平便放下钱袋子,对阿娇解释道:“也好,等老太太过了百日,我会接母亲、小樱过来,到时候让母亲管账。”
    阿娇点头,这是应该的,寻常人家也是母亲管账,母亲去了,再是媳妇管,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妾。
    “还有,热孝期间,咱们暂且分房睡,你睡这边,我睡西屋。”赵宴平看着北面的床铺道。这一年守孝期间他肯定什么都不做,但与阿娇同床,有些时候很难受控制,能分房的时候就分房睡,两人都睡得安稳。
    阿娇都听他的,继续做针线。
    赵宴平觉得她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可转念一想,也许祖母去了,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话,所以才变得沉默了吧。而且,以前他白日都不在家,阿娇大概也不习惯如何与他白日相处。
    然而过了四五日,翠娘都敢笑笑打趣了,阿娇对他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就在赵宴平想与阿娇谈谈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从赵家门前经过,停在了朱家门前。
    朱时裕、董碧青夫妻搬去别院住了,朱昶在私塾教书,只有金氏、朱双双在家。
    金氏正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
    本来儿子中了秀才、儿媳妇家里又有钱,女儿的行情水涨船高,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金氏一心想着忙完儿子的婚事再好好挑挑,结果她还没开始挑,沈员外就死了,沈樱一闹,董家还被盖了一顶黑心奸商的大帽,名声一落千丈,连累她们一家去外面都抬不起头。
    她的名声就不太好,儿媳妇一家的也变差了,来家里给女儿说亲的媒婆竟也跟着少了,剩下的全都是她看不上的。可女儿都十七岁了啊,今年再嫁不出去,到了明年变成十八岁,别看只长了一岁,十八就是老姑娘,难听了!
    心里烦,赵老太太的死都没能让金氏暗喜多久。
    “这是朱昶朱老爷家吗?”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金氏放下针线,走出了堂屋,就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前车后围了四个军爷,车旁站了两个丫鬟,问话的便是其中一个军爷。
    金氏大惊,一边应是一边往外赶,询问诸位军爷是何来历。
    既然是朱家,四位骑马的军爷都跳了下来,两个丫鬟一个摆踩脚凳一个伸胳膊拉开车帘。
    朱双双也从厢房出来了,站在金氏旁边,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阵仗。
    最先下车的是两个孩子,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生的虎头虎脑,眉目俊朗,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杏眸雪腮,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漂亮,宛如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孩子们站好了,一起往朱家院子里面打量。
    金氏仍然盯着车门。
    终于,马车的主人下车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当她抬头朝金氏看来,露出眉心一点朱砂痣,杏眸潋滟又带着一分刺骨寒意,金氏身体一晃,连着倒退三步。
    “十几年不见,亲家嫂子竟还认得我吗?”
    那美貌妇人盯着金氏,似笑非笑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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