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府不太高兴,但该配合赵宴平的, 他还是让府衙各处配合了。
    赵宴平又在七具残尸、七个作案地点花了几个白天的功夫,晚上则掌灯翻阅从第一起焚尸案发生当年到往前十五年内府衙里留存记载的与火有关的所有卷宗。满满的几箱子卷宗,因为常年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有的蛀了虫, 有的受潮模糊了字迹, 赵宴平带着戴昌、李严一起,每晚都看到子时。
    看卷宗用了十晚, 到了白日, 赵宴平带着二人去询问值得注意的纵火案的相关利益受损方,然而均一无所获。
    “大人, 您为何不先去查访已知的那三个受害百姓的家人?”又一次无功而返, 戴昌疲惫地问道。
    赵宴平解释道:“他们的陈述我都看过, 直接过去问出来的多半还是那些东西, 先了解了其他消息, 或许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戴昌、李严互视一眼, 既觉得赵大人的话有些道理, 又觉得玄乎乎的, 难道赵大人已经将这十几日看过的一切都记在了脑袋里?
    又是新的一日,赵宴平让李严整理后面四起焚尸案发生当年荆州府衙收到的百姓所报人口失踪案, 尤其是发生在焚尸案前后的失踪百姓名单,他则带着戴昌去访查前面三个受害者的家人了。
    第一个受害百姓叫张福, 死时二十七岁,家中老母亲已经过世,只剩老父亲、妻子杨氏,以及一个十岁的儿子。
    张老头五十多岁,因为家贫,每日都要去山上砍柴。杨氏也接了些替人洗衣裳的活计,操劳的日子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要年长、憔悴,公媳俩都很勤快,倒是把孩子养得不错,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懂事。
    张老头不在家,提到张福的死,他儿子当年还小没有印象,杨氏虽然看到赵宴平有些拘谨,但也老老实实的,问什么答什么,说的与案发当年的陈述差不多,说张福爱喝酒,有时候经常出去一两日才回来,她与公公都习惯了,直到府衙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让家里有人失踪的百姓去辨认,公公去瞧了,才认出张福后背一块儿因为挨着地面没有烧到的衣裳。
    不知是时间过去太久还是如何,杨氏只是低声叙述,并无悲伤之意。
    赵宴平让戴昌留下等张老头回来,他走出张家,沿着这条街走了一圈,见到一位老者,便停下来,向老者打听张福的为人。
    荆州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焚尸案,得知又有京官来查了,老者激动地说了很多。张福没啥出息,一喝醉酒就喜欢打媳妇,亲娘就是劝架时被他失手推死的,杨氏老实巴交受了不少委屈,张福刚死的时候,官府还怀疑过是杨氏所为,但杨氏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娘家人也都有没出城的证据。等后来发现其他焚尸案时,杨氏才彻底洗刷了嫌疑。
    赵宴平皱眉,府城的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张福有殴打妻子的劣习。
    又找其他街坊问了问,几乎都是同样的说法,赵宴平单独去了第二家。
    第二个死者是个老太太,夫家姓曹,死时五十出头,因为遗落了一只荷包得以确认身份。如今老太太的老伴已经死了,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皆是儿女双全。按照曹家三个儿子的说法,老太太从未与人结过仇,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儿子当然不会说亲娘的不对,赵宴平问三个儿媳妇,三个儿媳妇也都是一模一样的说法。
    赵宴平见老太太的两个孙子都十五六岁了,一个孙女也有十三岁,便将三个孩子单独叫到院子里问话,让他们回忆老太太可得罪过谁,或是可能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曹家大孙子、二孙子都说没有,十三岁的孙女芳姐儿似乎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
    赵宴平便让曹家两个孙子也回屋里去,他循循善诱地鼓励芳姐儿。
    芳姐儿见他俊朗又温和,这才捏着裙摆道:“祖母偏心,家里有肉只许爹爹叔伯哥哥弟弟们吃,不许我们女的吃,她还喜欢骂我三婶,那时候三婶一直生不出孩子,祖母天天捣鼓各种偏方让三婶吃,好几次三婶都被她训哭了。”
    赵宴平看眼曹家的屋子。
    芳姐儿似乎知道他在看什么,道:“我堂弟堂妹都是祖母死了后才生的。”
    赵宴平若有所思。
    芳姐儿见他又看向屋里,连忙求他:“大人你别去问我三婶,谁都别问了,不然我爹我娘知道我乱说,肯定会打我!”
    小姑娘求得可怜,赵宴平应了,离开曹家后再去找这边的街坊求证,很快也得到了了证实。
    赵宴平又去了第三个受害人的家中。
    第三个被焚尸的男孩死时才十一岁,乃家中的独子,父亲郑勇四十六了,因为常年编织藤席腰背略显佝偻,鬓发也染了一层灰白。他的妻子梁氏在儿子死后就改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卷宗上还说,郑勇曾经因盗窃进过大牢,出狱后娶妻倪氏,成亲多年都无子,倪氏不堪被郑勇殴打,跳河自尽。后来郑勇又娶了梁氏,终于生了儿子,郑勇大喜,自此痛改前非,再不与人为恶,他儿子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大人们都有可能结仇,只有十一岁的孩子难以招致焚尸的仇恨,府衙后来将郑家的情况写得如此详细,便是想证明凶手完全是在随意杀人,与三个受害百姓毫无关系且已招供的魏志诚便是真凶无疑。
    根据卷宗,本来这三起案子在赵宴平眼中都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在得知第一个受害人张福生前有殴打妻子的恶习,在得知第二个受害的老太太曾经刻薄过生不出孩子的儿媳之后,郑勇一家便有很多东西值得细查了。
    郑家的门开着,坐在院子里编藤席的郑勇容颜苍老,暮气沉沉,只凭一面,谁也看不出他年轻时候会因盗窃坐过牢,还将一任妻子打得活不下去,宁可跳河自尽。
    当赵宴平自报了来历,郑勇只扔了赵宴平一把小板凳,他继续低着头编席子,苍老的手动作熟练灵活。
    赵宴平照例问了一些问题,譬如郑勇夫妻有没有什么仇家,郑勇儿子有没有欺负过别人家的孩子。
    郑勇只是摇头,唯独提到惨死的儿子时,郑勇幽幽地看了赵宴平一眼:“你们官府若是没用,抓不到凶手,能不能把我儿子的尸身还给我,他还小,一个人在天上孤零零的,早点入土为安,早点投胎转世。”
    这一刻,郑勇苍老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痛苦。
    赵宴平突然问他:“你的前妻倪氏,卷宗上说她跳河自尽,尸首可有找了回来?”
    郑勇眼皮快速抽了两下,茫然地问赵宴平:“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赵宴平盯着他道:“如果没有找到尸首,她跳河后或许意外活了下来,并且记恨你常年殴打她,得知你生了儿子,便回来报复。”
    郑勇握紧手里的篾条,沉着脸道:“不可能,我亲手将她埋了的,但就算她还活着,烧死禄子的也不可能是她,她胆小,干不出这种事……”
    “人若恨到极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赵宴平打断他道。
    郑勇突然跳了起来,将手里的篾条扔到地上,指着赵宴平骂道:“我说了不是她就不是她!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找不到凶手就随便怀疑别人,倪氏就算恨我,就算禄哥儿是她烧死的,她为何还要烧那么多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这里,郑勇脸色忽的大变,看看赵宴平,再原地转了一圈扫视自己空荡荡的家,全身颤抖地道:“难道她变成鬼了?变成鬼,所以她胆子大了,什么人都敢杀?不,不可能,她真有那本事,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一定不是她!”
    自言自语完了,郑勇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发现赵宴平就站在对面盯着他,郑勇呼吸一滞,眼珠子快速转动,慢慢地竟然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知道的早都说过了,你走吧。”郑勇一边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篾条,一边有气无力地道。
    赵宴平看他一眼,走出了郑家。
    戴昌从巷子另一头跑了过来,原来去山里砍柴的张老头回来了,说法与卷宗里陈述的一样,没什么出入。
    “大人,这边怎么样?”戴昌一边擦汗一边问。
    赵宴平神色凝重,吩咐道:“随我去停尸房。”
    戴昌脸色一垮,那几句焦黑的尸体,他真的不想再看。
    不看也得看,赵宴平让他一一推开七口棺材的棺材板,露出里面的情形来。
    前面三口棺材里除了放了尸身,还在匣子里放了得以确认三人身份的物件,张福留下的是背后一块儿没烧到的布料,老太太留下的是遗失在尸体附近的墨绿色荷包,郑家儿子留下的是一块儿遗失在尸体附近的银质长命锁。
    后面的四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
    赵宴平站在郑家儿子的棺木前,问戴昌:“如果你是凶手,你杀了人,你会不会留意官府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留意官府能不能查出那人的身份?”
    戴昌点头:“肯定会,觉都要睡不着了。”
    赵宴平接着问:“如果你得知第一个死者居然有一块儿衣裳没烧干净,下次再杀人,你会怎么做?”
    戴昌想了想,道:“那我肯定要盯久点,确定所有衣裳都烧光了。”
    赵宴平指向老太太的棺木:“那你得知第二个死者居然掉了荷包在附近,杀第三个人时,你会怎么做?”
    戴昌:“当然会仔细检查一遍……”
    说到一半,戴昌突然反应过来了,指着郑家儿子留下的长命锁,震惊道:“这个长命锁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赵宴平颔首,沉声道:“凶手很聪明,你看他后面四人都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线索,杀害郑家儿子时却留下这么明显的物件,犯了与第二个案子同样的错误,说明他是故意留下长命锁的,故意让郑勇认出死的是他的儿子。”
    戴昌猛地一拍手:“凶手与郑家有仇!”
    第120章
    晌午的时候, 赵宴平、戴昌与李严在府衙卷宗库房碰了头。
    赵宴平、戴昌那边找到了一条线索,李严也整理好了发生在后面四起焚尸案前后的荆州百姓报失名单。其实去年左少卿蔡岐已经整理好了这份资料,李严再稍微整理了下, 将所有失踪百姓及其家人住址都重新誊写到了一个册子上, 一共列出了十六户百姓。
    死了四个人,两男两女, 每具焦尸都有三到五户人家前来辨认、觉得身高相似却难以确定。
    这十六户百姓,有的住在荆州城内,有的住在附近的村镇,赵宴平安排戴昌、李严分别去查, 特别要旁敲侧击打听清楚, 每户人家失踪的那个人是否有过虐待妇女的行为,虐待又分很多种, 动手打, 言语抨击,总之一定要查得清清楚楚。家人口中问不出来就去问街坊, 一户也不能落下。
    戴昌、李严已经根据现有的线索猜到每个死者可能都牵涉到虐待妇女的劣习了, 明白其中利害, 吃完饭立即神情严肃地出发了。
    赵宴平与陆知府打声招呼, 让陆知府派官兵去看着郑勇, 不许郑勇离开官府的视线之内, 更不能出城。
    陆知府问他:“这是为何?”
    赵宴平道:“现在还不好说, 以防万一罢。”
    荆州与京城远隔两千里, 陆知府并不知道赵宴平拜了卢太公为师,也不知道赵宴平有个妹妹进了宣王府, 他只把赵宴平当成了一个官职不高架子却不小的七品小官。不过,无论官职高低, 凡是大理寺派出来查重案的官员权力都不小,故陆知府还是按照赵宴平的意思,派了官兵去守着郑家。
    赵宴平骑马出城,前往郑勇前妻倪氏的娘家。
    倪家住在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赵宴平进村后与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倪家。
    卷宗里并没有提及倪家什么,赵宴平从村人口中得知倪氏其实是倪家捡的弃儿。倪家很穷,倪氏的养母是个寡妇,带着一个瘸腿的儿子倪顺,养母收养倪氏是把她当童养媳看,倪氏十四岁的时候就与倪顺睡一个屋了。
    然而倪氏似乎不会生养,两人同房多年倪氏的肚子都没有动静,养母便通过媒人的撮合,将倪氏嫁给了县城里的郑勇,再用郑勇给的聘礼给倪顺张罗了一个新媳妇方氏。方氏知道倪氏与倪顺的关系后,极其不喜倪氏,每次倪氏回娘家,方氏都要夹枪带棒辱骂一番,时间一长,倪氏就不在回来了。
    如今倪氏的养母已经去世,倪顺、方氏都四十多岁了,膝下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赵宴平上前叩门,方氏来开的,等赵宴平自报了身份,方氏立即抱怨起来,说官府已经来过几趟了,去年也有个大理寺的人找她们,可倪氏都死了十几年了,她们亲眼看着倪氏下葬的,自家与倪氏早断了关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情分淡薄的养女再去报复郑勇一家?
    赵宴平这才得知,原来蔡琦也怀疑过倪家这边有报复郑勇的动机。
    但因为倪顺是个瘸子,倪氏死时养兄的侄子才三岁,姑侄俩可能都没见过面,这侄子不可能为了毫无感情的姑母去杀害郑勇的儿子。而且,第一起焚尸案发生时,倪家侄子才十四岁,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心思缜密的连着完成三起焚尸案?
    蔡琦以及前任办案官员定是排除了倪家这边的作案嫌疑,才没在案宗上提及倪家。
    方氏很不欢迎赵宴平。
    但赵宴平自有他想问的,无视方氏的冷眼,赵宴平走进院子,问瘸腿的倪顺道:“当年倪氏落水自尽,尸身是怎么找到的?”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养妹,两人还有过几年夫妻情分,提及倪氏的死,倪顺很是痛苦:“都怪我,郑勇就是个混蛋,天天打她,她过不下去了回来求我帮忙,我,我不但没帮,还劝她认命……后来,郑勇突然跑来,说她离家出走了,问我们有没有看见,我找遍了她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后来,郑勇从下游的河里将人捞了回来,据说人都没样了,草草下了葬。”
    赵宴平看着他问:“据说?你们没亲眼去认尸?”
    倪顺瞄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方氏,低下头道:“没去,人都死了,再去看有什么用。”
    方氏突然插话道:“看个屁,她个扫把星,活着的时候光吃我们家的米了,死了还要给我们添堵,她死了解脱了,人家郑勇不干,过来跟我们讨要当年给的聘礼,不给他就动手抢,我们家这情况,瘸的瘸弱的弱小的小,谁能拦着他?我……”
    赵宴平冷声问:“他抢了你们东西,所以你恨他,他儿子也有可能是你杀死的?”
    方氏脸色大变,吓都要吓死了,再也不敢放肆,跪在地上千保证万保证自己从未杀过人放过火。
    赵宴平料她也没有那个胆子。
    方氏老实了,赵宴平继续问倪顺:“你最后一次见倪氏是什么时候,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倪顺歪着脑袋回忆,缓缓地道:“好像,是我儿子过周岁的时候,她来送鞋袜,怕家里因为她吵起来,她把东西塞给我就走了,没说什么。”
    赵宴平再问:“那她可有什么交好的亲友?”
    倪顺摇头,叹道:“她小时候在我们家当童养媳,村里其他姑娘都笑她,没人与她玩,后来,后来发现她身子有问题,她更抬不起头了,见谁都躲着走。我们村肯定没有与她亲近的,她嫁去府城后有没有认识什么人,我们就不知道了。”
    至此,倪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赵宴平不死心地去找年老的村民打听,证实倪顺说的都是真的,村里无人与倪氏交好,倪氏死时,也没人去给倪氏送葬。
    赵宴平心情沉重地回了府城。
    快端午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赵宴平来到倪家所在的巷子,因为午后的阳光强烈,街上都没有行人,只有倪家门前守着两个官兵。
    赵宴平去敲倪家左边的那户人家大门,发现这家人是在倪氏死后搬过来的,对倪氏毫无了解。赵宴平再去敲右边那家,这家人不知是惧怕官府还是惧怕郑勇,不管赵宴平问什么,夫妻俩都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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