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敬文过来接弟弟妹妹的时候,多看了黄妙云一眼,她的头上戴着他昨日送的金簪,最后看着她的朱唇,道:“妹妹,你今天怎么抹口脂了?”
    平日里,黄妙云很少上妆。
    黄敬言抬头一看,接话说:“红红的,还怪好看,姐姐,让我亲一下。”
    黄妙云不答黄敬文的话,伸着手指头抵着言哥儿的额头,羞道:“都多大了,我让父亲揍你信不信。”
    三人说说笑笑,出了黄家。
    上了马车,黄敬言凑在黄妙云跟前看个不停,像个小傻子一样笑,一会儿说她嘴巴比平常红,一会儿说她眉毛比平常细长……
    黄妙云本来没打腮红,被黄敬言闹的脸颊绯红,娇嗔之间,多了一抹妩媚。
    到了太绝湖边,两边族学的学生已经聚在山下落脚的长廊里,摆弄诗文。
    今日来的姑娘们,则在远处的亭子里佯装赏湖边的无边落木与天际征鸿,实则都在议论长廊里的青年才俊们,哪个长的好看,哪个才情好。
    黄妙云过去的时候,周家小娘子还没来,她便在丫鬟放软垫的地方坐下等着。
    黄敬言从长廊底下跑过来,像个耳报神一样传话:“姐姐,他们在作八股文,定的题是‘仁政’,拿我们学堂先生昨儿赠的青田石做的赌注呢!”
    黄妙云心里犯嘀咕,这个题目定的也太大太难了,他们这一群人都这么年轻,能写出好文章吗?
    亭子里有个年轻的小娘子塞了块儿糕点给黄敬言,笑着说:“小郎君,你再去看看,哪几个文章做的好,等你回来了,我还有好吃的给你。”
    黄敬言捏着糕点,又跑腿儿去了。
    黄妙云远远瞧着,也有些好奇……不知道他来了没有,似乎是没来,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长廊里,诸位郎君都将自己提前写好的文章从袖子里掏出来,挨个地念,一圈下来,何家小郎君的文章得了第一等的赞誉。
    何小郎君拿着文章,朝亭子那边瞥了一眼,明显像开屏的孔雀。
    几个稍逊一筹的读书人,眼神从黄敬文身上转到何小郎君身上,笑呵呵打趣他:“何兄今天可是有备而来,莫不是昨夜悬梁刺股有神助,才写了这等佳作?”
    何小郎君起身作揖道:“悬梁刺股是肯定的,但没有神助,如果非说神明,大约是祖宗保佑。”
    黄敬文笑呵呵说:“何兄这篇‘仁政’的确做的不错,便是拿给先生们看,也一定会受到褒奖。这块青田石,依我看,属于你了。”
    何小郎君谦虚地说:“不敢受,还有同窗没有念,兴许后面也有佳作……”
    众人环视一圈,还有谁没念?
    好像只剩角落里的储崇煜了,但他在族学里几乎不写文章,便是写也都不是尚的了台面的内容,可以忽略不计。
    有人道:“不必等了,都念了,何兄,今天你就是第一。”
    何小郎君嘴角翘着,走到长案边,说:“那我便却之不……”
    他刚要拿起青田石,却叫人给摁住了,抬头瞧去,就是储崇煜。
    何郎君脸皮薄,脸色涨红,问道:“储二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储崇煜道:“还有我。”
    何郎君审视着他,随后一笑,好整以暇道:“行,你把文章拿出来我们瞧瞧。”
    储崇煜岿然不动,左手仍摁在青田石上,嘴里不疾不徐念道:“民富,则君不致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也。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横征暴敛、竭泽而渔……”1
    他嗓音低沉,吐字清晰,平稳而有力,有如风雨中不飘不摇极有定力的常青树,令人向往且信服。
    长廊里笑笑闹闹的声音忽然止住,学生们全神贯注,生怕漏下一字一句。
    末了,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发出一句喟叹,何小郎君的手摁在青田石上的手,才羞愧地收了回去。
    他的文章相形见绌,与储崇煜比肩站着,简直是自取其辱。
    何小郎君颇觉颜面有失,亦有些心有不甘,几种情绪交织之下,发出了疑问:“储二郎君,这文章,是你做的吗?”
    储崇煜拿着青田石,转身走了。
    踏出长廊前,他蓦然朝亭子里瞧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只留了背影给那边的人。
    黄敬文深皱眉头,盯着他的背影,仿佛从未认识过与他同窗多年的储崇煜。
    在议论纷纷之中,他站出来说道:“此等文章,只应天上有,抄是抄不来的。”
    有人说:“……我看是神仙托梦,储崇煜怎么做得出这样的文章。”
    黄敬言也懵了,他不知道储崇煜的文章多么精妙,只是看大家艳羡膜拜的样子,就像见到状元一样。
    那他就当是听了状元文章。
    黄敬言抢着背了二三句,一路狂奔到亭子里,给大家传话:“储家二郎君文章做的最好!他赢了青田石!”
    亭子里的姑娘们都感到意外,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储崇煜怎么会来文会,又怎么会当众做文章,还做的那么好……
    小娘子们催着黄敬言学几句,让她们也开开眼。
    黄敬言酝酿了半天:“呃……呃……民、民……”半晌,才挠头说:“哎呀,反正他得了青田石,大家都说他做的好。”
    长廊里的郎君们散了,准备去湖边游玩,亭子里的小娘子们则结伴往山上去。
    黄敬言回到黄妙云身边,说:“姐姐,崇煜表哥就是文章做的好嘛!”
    黄妙云拉回视线,不再看储崇煜刚才消失的地方,抿唇轻点头,说:“我知道……”
    他有这个能力。
    只是她不知道,他蛰伏多年,为什么今天突然跑出来露锋芒,他不怕引起储家人的忌惮吗。
    他临走前,又为什么朝这边看一眼,他看见她了么,还是说他今天就是为了她来的。
    黄妙云心如擂鼓,不敢深入想。
    黄敬言闹着要去黄敬文跟前玩,黄妙云打发了留香把人送过去,木香在亭子里收拾软垫等包袱。
    黄妙云走下亭子,她绞着一片从树上摘下来的叶子,心不在焉地去湖边看鱼。
    东边码头上,方才的年轻学生们好像要上船游湖,黄妙云看完了鱼就看他们,言哥儿这会子已经在黄敬文和何家郎君的身边,被两人夹在中间护着,十分安全。
    忽然身后传来踩断枯枝的声音,她回头一看,一张精致冷白的脸赫然出现,储崇煜神出鬼没在她身后,黑亮的眼眸落在她精心打扮过的面颊上,闪着光。
    “你在看他?”
    “崇、崇煜……表哥?!”
    黄妙云吓得不轻,整个人弹了一下,脚踩在湖边的大石头上,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摔倒。
    储崇煜一伸手,便牢牢地抓住了黄妙云的手腕子,将她拉了回来。
    只一瞬,便松开她的手,仿佛多碰一下都是亵渎。
    黄妙云站定后,眼神东躲西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道谢,还是该说什么。
    最后什么也没说,掐着自己的手指头,脸红心跳地看着储崇煜,呼吸都要静止。
    储崇煜一步步走近,黄妙云不敢动,好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他才说:“你簪子掉水里了。”
    黄妙云刚才太惊慌,完全没注意到落水的金簪,一脸茫然:“啊?”
    眨眼功夫,储崇煜已经跳进湖中。
    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摸寻她的金簪。
    黄妙云脑子一片空白,她张口想要呼救,却见储崇煜抓着簪子从水中冒头,湿漉漉地爬来。
    十一月的天,寒风刮面,从湖水里起来,更是像掉进冰窟。
    黄妙云站在储崇煜身边,都能感觉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一时间,她完全找不到任何能说出来的话。
    储崇煜打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忍着寒颤,将夹杂着泥土的簪子用袖子擦干净,塞到她手里,他垂眸,牙齿打颤:“别……嫁给他。”
    黄妙云摸着冰冰冷冷的簪子,心口猛抽了一下,仿佛藤蔓将她的心脏绕了个密不透风,生生绞痛。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四书章句集注。
    很感激还在的读者,时隔一年,心态好了不少,心情也好多了,谢谢大家。
    第67章
    黄妙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储崇煜手里接过簪子的,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储崇煜已经不见了,他赢的青田石, 丢在了湖边,像废石一样, 根本没被他放在心上。
    她攥着金簪, 沉默着走到亭子里。
    木香收拾完东西,瞧见了刚才储崇煜跳水的一幕, 见黄妙云失魂落魄的, 皱眉道:“姑娘?”
    黄妙云抬头,说:“回家吧。”
    木香就问:“周小娘子还没来, 不等了?”
    黄妙云摇头, 说头晕。
    木香便去找黄景文, 正好留香从黄景文那边过来传消息说, 今日周家小娘子病了, 来不成。
    黄妙云便顺理成章提前回了家。
    许是冬风寒,黄妙云也病倒了。
    吃了两日药不见好,姜心慈愁得亲自过来看了一趟, 守在她身边, 一边替她掖被子, 一边念叨说:“怎么就病了……”
    黄妙云咳嗽一声, 脸颊微肿,唇像嘟着, 她不禁又想起储崇煜跳水的样子。
    这么冷的天, 他会不会也病了。
    姜心慈的手伸进被子,摸到黄妙云的手很暖和,便问:“饿不饿?”
    黄妙云轻声说不饿, 忽然又望着姜心慈道:“娘,您帮我一个忙行吗。”
    姜心慈笑:“傻姑娘,你要娘做什么娘都答应。”
    黄妙云眨着眼:“您帮我跟何家说清楚,让何家人别再约我了。我不想嫁给何家小郎君。”
    姜心慈忖量片刻,点头答应了,问道:“你怎么这么讨厌何家人?”
    黄妙云挪了挪后脑勺,望着床顶上的绸帐,说:“就是不喜欢。以后也不想再见他们家人了。”
    姜心慈温柔地拍着黄妙云的手背,记下了这件事。
    夜里,姜心慈领着胡妈妈从团月居离开,在路上商量道:“何家人近日要上门的,我亲自说吧——老爷那边有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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