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钰如常逃了课回家。
    一层稀薄的雾从天亮之后就没有消散过,天还不断下着柳丝般的雨,肉眼里朦朦胧胧,视线有了障碍。
    甄钰在公学门首避雨,偶尔伸出手伸出头在空气中狗探汤似的探一探,只探出一点,雨立马湿了掌心和头发。
    看门的大爷与甄钰是相熟的,给她递来一把泛黄的油纸伞,道:“又开点咯,记得还伞啊,这是陶家捐赠的伞,据说是什么苏恒泰的油纸伞,一把要好几个洋钱。啧啧,比洋伞还贵。”
    伞柄上用小篆刻了一个“陶”字,磨来磨去字已经看不太清晰。甄钰黯然的眼睛停在伞柄上,没有接,用不大的声音自言自语:“二月初七河中死,囫囵灵魂渡不得。”
    她的声音轻巧,像柳叶掠过湖面带起一点涟漪的轻,大爷耳朵不灵,再有风声相扰,甄钰的话落到耳朵里成了一阵黄蜂振翅的嗡嗡声。大爷好奇心强,便问:“侬说啥?”
    “没啥。”甄钰摇摇头,从嘴里吹一口气,将齐眉的垂发吹起几根。
    道上的黄包车轱辘轱辘靠近,甄钰随手招一辆黄包车坐上去,淡不济地吐出“久安里”叁个字,然后偷腔再说出“蓝桥”两个字。话音落,两个轮子再次轱辘轱辘转起。
    等甄钰走远了,看门大爷想起现在还是上课的日子,嘀咕:“那蛮皮小囡赖学了?我还给她送伞?”  哎呀恍然惊叫一声要去追,但甄钰已没了身影。
    车夫眼挫里觑一眼车上的人,学生的打扮却是要去堂子,这人到底是学生还是妆成学生的倌人?想不通,车夫专注拉车。
    黄包车从黄埔江转至四马路。
    四马路不再是那坑坑洼洼不好走的羊肠小泥路,一千来米的路都铺上了沥青,变成了柏油马路,轮子在上方滚动,车上的人不觉有颠簸之感。
    路上的人多,黄包车不得已慢下来,两个轮和徒步一样的速度滚动。头顶迎着细雨,甄钰心思一松懒,开始犯困,在车上得得冲时,不经意看到侧方走上来一个穿着大衫花边裤,带凤穿牡丹纹耳套的娘姨。娘姨提着一盏粘着“公务正堂”四个字的灯笼,正行步靡靡地跟着前方的龟奴走。
    龟奴快一步慢一步,背着一个刚出完一场局的小先生。
    小先生是会乐里的春燕楼,恰好十六岁,一副玉精神花模样,有着葡萄眼,玉葱鼻,樱桃嘴的,梳着蚌珠头,斜插一只银点翠花步摇,走一步路,步摇发出细响。穿的是时款的海棠红菊花熟罗小袖上衣,腰束一件白缎地花卉纹马面裙,未着鞋袜,尖尖瘦瘦的足儿半藏在裙下,想来是叫局的恩客好她的叁寸金莲,脱拿她的鞋袜脚好好玩弄了一番。
    甄钰看到那露出的足,嘴角弯了弯。
    春燕楼手上拿着两张局票,手腕上挂着一个装了银洋钿的锦袋,她把第一张局票迭起来,塞进锦袋里一同交给随在身后提灯笼的娘姨,看着另一张局票说:“下场局要住夜,娘姨把这先交给周姆妈,明日再分血。”
    春燕楼不敢私吞银洋钿,被发现了要吃柳条。她是吃姆妈柳条长大的,那柳条不是普通的柳条,两下沾了浓浓的盐水,一鞭子打下来皮开肉绽,盐水跑进伤口疼呼呼、麻辣辣的,伤口没个叁个月好不成。想想都疼。
    另一张局票是沪上轮船买办的局票,是牌局,娘姨接过锦袋,说:“听说过几日顾家二少爷留学归来,顾大少爷高兴,给每个里姿色最佳的先生都发了局票,俏皮嘴李秀娥、金莲小脚吴漱仙、活琵琶小如春都收到了,还有久安里干零碎嫁勾当的小宝弟也收到了局票。”
    春燕楼一听到小宝弟的名字脸色都变了,咬着银牙,说:“一只野鸡同我们一起出局,可不是损长叁春燕楼的名声吗?”
    娘姨提到小宝弟也是一脸嫌弃颜色,说:“那小宝弟和我一样的年纪,四十来岁,什么零碎嫁,以为是在京城呢,说的这般好听,不过就是捞淌排,凹上了顾老爷以为自己野鸡变成长叁,山核桃差着一格叻,怎与长叁并肩比之了,顶多是个幺二,不过她也知自己上不得台面,倒是没接局票。”
    听到自家姆妈的名字甄钰忽然收敛了笑容,眼乜斜着,灼热的目光盯住春燕楼不放。
    春燕楼感到甄钰不善的目光,别转过头,看甄钰打着两条辫子,辫梢哪儿簪着两朵黄花,穿白长袄子黑裤,底下一双粉红缎地的平船底鞋,模样可爱讨人眼,逢上那不善的目光倒是不生气,咧着嘴笑了,柔柔说着一口苏白,要问她一个底细:“侬一副学生装扮,也是要出局伐?我与侬同路好一歇,莫不是出个是同一场局?看模样我个庚齿比侬个大,想侬是第一次出局,叫我一声春燕楼哥哥,今日我匀些时间照顾侬。”
    这世道称不称妓女为小姐,而称呼先生,先生之间又不以好姐姐、好妹妹相称,要称好哥哥。春燕楼不倦地盯着甄钰看,把人细致看了一遍,笑意更深:“左右一看,侬与我竟有七分像,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与侬有瓜葛呢。”
    娘姨也别转头来看甄钰,甄钰也是葡萄眼、玉葱鼻和樱桃嘴的,一瞧还真的是有七分像,但相形之下,甄钰的五官更标致可人。
    不管是长叁书寓还是幺二野鸡,如今大有先生喜欢扮成学生的模样,年轻有活力,尤其是那尖先生总穿着学生装扮以假乱真,方便在客人哪儿获缠头。
    春燕楼误会了,甄钰没解释。
    “我系走鸡,叁马路的。”春燕楼说的是苏白,甄钰偏偏嘴上打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广东话,为难人家似的。
    春燕楼确实听不懂广东话,瞪着眼睛看着娘姨,娘姨也不太懂,转看龟奴。恰好龟奴是广东来的,自作主张,叁言两语解释了一番:“就是窑姐儿陪客时勒索不成,便丢下客一人独眠,就是走鸡啦。”
    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虽然来上海的做生意的广东人并不少,但是龟奴就是高兴,:问:“先生从广东来的?”
    甄钰没有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情,冷焉漠焉不回话。龟奴尴尬,鼻头沁出了细汗,混着清冷的雨水,鼻头油光光的。
    听了解释的春燕楼咋舌不语,在沪上,住局时把客人丢下独眠可是不能做的事情,一来有损自己的名声,二来那些大亨老爷没了面子,若动了气整个堂子就没有好果子吃,吃亏的总是自己。
    拿眼多看了几次甄钰,都说广东来的先生气性足足能,恩客也乐意买账,明明是长叁的倌人,春燕楼只觉自己卑人一等,不敢再暗中比较了,自别转过头不再看甄钰。
    甄钰在心里无声说:“会乐里,春燕楼,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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