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五年平金(18)
    劫营永远是吕祉心中的痛。他上辈子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劫清军大营,却被同僚视为狂人,满腔热血空赢来冷冰冰的嘲讽(详见前文)。此回岳云重提劫营,触动了吕祉的心病。他微一沉吟,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用目光环视诸将。毕竟他现在威望还是不够,做出决定首先要获得诸将的支持。
    靳赛这赳赳大汉,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已然脸色发白,嘴里小声嘟囔着:“守城也就罢了,劫的哪门子营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岳家军中出来的人都是疯子!”
    吕祉不能不叫着靳赛的名字道:“靳太尉,你有什么建议,不妨宣之于众。”
    靳赛见吕祉神色严厉,不敢公开反对,只道:“劫营好是好,可就不知道这劫营的兵从哪里出呢?咱们只有两万兵,既要劫营又要守城,末将恐怕无法兼顾。”
    岳云天不怕地不怕,连刘锜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靳赛,他立即驳斥道:“靳太尉,夜深人静金兵又不会攻城,你担心哪门子的兵力不足!”岳云又笑着求吕祉道,“宣抚,金兵不习惯夜战的。我爹收复建康的时候,就是每晚派出千余人轮流劫营,让金兵睡不安稳。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才发动攻击一举把虏人赶出了建康城。确实是卓有成效。宣抚再不信,还可以问问刘太尉,八字军在太行山抗金的时候,也是用的白天休整夜晚劫营的法子,杀了数不清的虏人。整个河北都因此震动了。兀术听到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名号,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忠义社的领袖们听说八字军来了则是高兴地即刻纳头便拜。”
    “这个,”刘锜拈着短须看一眼岳云,这小家伙不跟人吵架的时候,还真是嘴甜可人心意,换个说法叫做说谎不用打腹稿。但刘锜对劫营的态度其实也是暧昧,他倚靠的是八字军原从的将领们,必须听从他们的意见。所以信叔美男子只模棱两可地答复道:“劫营确实是个好计策,但必须注意两件事情,一是选用精兵,二是事前不能走漏风声。趁着虏人没有防备,咱们一鼓作气地杀进去,或许可以收到奇功。但如果不能做到这两点,姚平仲的旧事就会重演了。”
    刘锜这话说完,靳赛明显长舒了一口气。
    站在刘锜下手的柳倪忽然插话:“小岳机宜和刘太尉的话俺们都听见了。俺们八字军因为脸上刺的字,一直被人瞧不起。今天,承蒙小岳机宜这么推重俺们,俺们也不能让宣抚和诸位太尉们失望。俺在这里就代表八字军的老人们表个态,宣抚但有吩咐,俺们甘愿火里去水里来,绝不吐半个怨字。”柳倪脸上刺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大字,几乎占据了他左半边脸。当时条件所限,那刺字的手艺人技术又差,更把几个字刺得歪歪扭扭的异常丑陋。可柳倪挺直腰板挺胸抬头地叉腰一站,任谁也不敢对他生出半分轻视之心。
    “好!”吕祉击节赞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柳太尉,好一个杀敌无算的八字军!金军骄堕成性,谅来没有防备。咱们今天晚上就去劫营,杀杀虏人的威风,让虏人知道把南人当成两脚羊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除靳赛之外的诸将齐声称诺,八字军出身的柳倪等人尤其答得响亮。
    吕祉又道:“刚才刘太尉言道,这次劫营须是精兵出击。当职也是这个意思。但只这一条还不够,当职要再加一条,刀必见血,马必喘汗,人必”他说着语音一顿,用目光环视诸将一遭,续道,“人最好不要伤了。伤了也不要紧,当职加倍的重赏。总之,必须给当职取胜了才许尔等回城。”
    吕祉这句话让气氛一下活跃了。柳倪嚷道:“要是不能取胜,咱们也没脸见宣抚了,不必宣抚处置俺们就在城外自裁。”
    吕祉含笑点头。他再清楚不过,柳倪是被岳云激将,才能表现得如此慷慨豪迈。所以他调兵的时候也有意维持这种竞争均衡。“刘太尉你挑选一千五百精锐八字军,岳云,”说到岳云两字,吕祉犹豫了片刻。毕竟此子是岳飞的儿子。虽然岳云武艺高强,但阵上刀枪无情,他真怕岳云有个闪失。但想到岳飞对儿子的期望,岳云是只雏鹰不能让他给带成一只家雀。他还是硬下心肠命令道:“你也将带一千五百背嵬军,合计三千人,今夜二更起发劫营。届时一切以刘太尉号令为准,烧毁金军攻城器具,驱赶金军过河,不得有误。等归来之时,当职给你们各计奇功一件。”吕祉想了想又补充道,“记住,烧毁金军的攻城器械尤为重中之重。”
    两人自无异议,一起躬身领命。岳云尤其激动,他已经好久没在战场上舒展身子骨了。现在连胡闳休都比他先立了一功,衙内老大不高兴。但刘锜领命之后,略显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宣抚,王德王太尉的精兵不出动吗?”
    吕祉笑道:“这只奇兵,我另有用处。”吕祉的目光落到了靳赛身上。他注视靳赛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靳太尉,金虏善于用间,你尤其要与关复古一起严守城池,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否则当职拿你试问。”
    这天将近入夜的时分,起了小雾,临到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正是梅雨时节,雨水浇灌了沟壑,也带走了白日的暑热。金军大营中,大部分帐篷熄了灯,金兵奔波一天也是相当疲累,在习习凉风中沉入了黑甜乡中。
    但在金军营盘外围,依旧有数千汉人辅兵借着朦胧的月色辛勤劳作着。他们把砍下的圆木削减枝叶,链以麻绳,做成云梯。还有一些则在调整床弩。这种床弩是在床架上的前侧安置弓箭,用绳轴绞动张开。最大的甚至需要七十人一起操作才能张弓,张开后也是威力惊人,可以射千步之遥。这种床弩所用的箭也特别坚利,有些特制的箭射出后甚至可以嵌到城砖上,人可踏着登城。因为这种大型床弩瞄准和射发都需要专人管理、调试,为了在明天的攻城战中使用,汉军不得不连夜校准。
    孔彦舟从大帐外冲进来,朝坐在地上的几个亲兵各自狠命踹了三脚。那几名亲兵原本睡得正香,被踹得滚了两滚,翻身捂住后腰哼唧着站了起来。他们心中腹诽,孔太尉挨了金人的鞭子就把气撒在自家身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好战战兢兢听孔彦舟教训。
    “叫你们这些猴崽子们带队去巡逻,你们给我躲这里偷懒耍滑躲雨享清福,万一出了事情,谁负得起责任!”
    “我的孔太尉,”一个亲兵叫屈道,“赛里郎君不是说了吗,南人的胆子比鸡崽强不了多少,尽管安心吃安心睡,明天咱们就能攻下庐州城,抢城里面的花姑娘了。”
    赛里在全军聚餐的时候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孔彦舟心里总七上八下的,直觉告诉他必须小心谨慎。他不好批判赛里,只好咒骂道:“混蛋,在岳家军手里吃了多少亏,还不长记性!这才几天,都忘了寿春城前咱们是怎么被偷袭的吗?滚,都给我滚出去巡逻。”
    亲兵们一边嘟囔着庐州城又不是岳飞岳爷爷坐镇,一边小跑出去集合人马。孔彦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水袋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凉水下去。他又从帐内的桌子上捡起了一整只亲兵们来不及吃的羊腿,大嚼了一阵,渐渐也沉入了朦胧的睡乡。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孔彦舟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了大雁嘎嘎的叫声。这亲切地叫声让他回忆起了久别的河北老家,每到春夏,故乡的芦苇荡中总是有成群的大雁结队起舞。
    不对,梦中的孔彦舟一惊,淮南的夏季怎么会有大雁?一定出事了。“备马,列队。”孔彦舟大叫着奔出了帐篷。
    帐篷外,雨不知何时已经住了。大约两千身着黑衣臂上缠了红巾的宋军正在跟伪齐步兵交战。此时宋军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将至少七百的伪齐精兵分隔成三块,让其首尾不能相顾。余下的宋军则举着火把在肆无忌惮地焚烧攻城器具。因为雨后木材湿润焚烧不易,宋军就用砍刀将云梯等劈成两半,至于床弩则已经被宋军抢占了。使用□□向来是宋军的强项,小雨的天气步弓受了潮气,射程比平日缩短。但对床弩来说几乎没有影响。宋军正好十人一编组,占据了一个小丘的有利地形,开始阻击闻讯赶来增援的伪齐步兵。那些伪齐兵没有重铠保护,一次床弩齐射难免有数十人倒下。火把照耀下飞溅的鲜血伴随着伪齐兵濒死的呻/吟,场面无比惨烈。伪齐兵战意本差,当此劣势更踟蹰不前。
    孔彦舟见状,不再试图挽回败局,就近抢了一匹马与武器,去给赛里郎君报信。
    “孔彦舟,哪里走!”几乎同时,宋军阵营中一骑黑马绝尘而出,马上骑士也身着黑色劲装,头戴黑色兜鍪,只臂上缠绕一点血红。骑士抡动双枪,一人一马迅速接近。而在人马之后,更有数百轻骑随之进发。
    “岳云?”孔彦舟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大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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