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被抬回自己休息的房间后,已经疲累到极点,大汗湿透了中衣。
    “吕宣抚请先休息,下官等先行告退。”张宪恭敬道。
    “张太尉,”吕祉心中有件事情放不下,自然不能就让张宪离开,“放粮可是张太尉有意为之?为的是让兀术知道张太尉一军动向,牵制兀术的主力?”
    “早知道宣抚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张宪淡然一笑。
    这恭维还真是恰到好处。更让吕祉叹息的是,岳飞的手下用起来个顶个都是方面之才。
    “如此,则有一事不可不防。”
    “哦?哪件事?宣抚不妨明言。”
    “扶我起来,当职要亲自给官家上奏。”吕祉咬牙道。
    “黄循圣,”张宪忽然叫着黄纵的字道,“真让你料中了,吕宣抚要亲自给官家上奏了。你那奏稿可曾写好了?下官劳顿循圣大驾,可全为了此事。”
    一直默不作声地黄纵此时笑道:“吕宣抚请放心,张太尉也请放心,奏稿一事咱们从长计议。”
    宋时,作战打得如何还在其次,关键之处在于战后的奏报。短短一份捷报,不过是敌人的数量、自己一方的参战人数以及战果等要素,但处处都是重中之重,一字不能动的。譬如敌方人数,其中的讲究就有几重,是否要计算步兵数量?是否要写明金人统兵大将的名字?这都是主将要考虑的因素。有些大将,明明知道金人步兵以汉人充,几乎没有战斗力,还是要把步兵的人数计算在内,笼统的称之以金人,并不区分步骑,用来张大敌势。至于金人的统兵将领,十个有九个都冠之以兀术的名号,而不管四太子是否真的亲临战阵。
    这还只是区区敌方数量的汇报,至于战果统计就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斩首的一定要写明斩首自然不必说了。那些战果小的甚至没有战果的,只需笼统的报一杀敌数,或者缀一句将金兵掩杀入河中,也可以领功受赏。左右没有人稽核实绩,大将报的杀敌数便多成了漫天讨赏的本钱,而非真实的捷报。
    吕祉艰难问道:“张太尉,战报敢是已经送出。”
    “岳宣抚严令,一伺交战,不论战果如何,立即先行递送鄂州宣抚司。下官不敢怠慢。”
    吕祉急道:“如何写的?”
    “自然是据实上报。只言明前军与敌军大约一万骑作战,杀敌约一千人,斩首百余级。”
    吕祉倒抽一口凉气:“张太尉竟不报金人全军的数量?”
    “鄂司奏报向来如此,只写交战的人数。但若是金人有步兵参战,也是要剔除的。这样做不至于妨碍主将的判断。”黄纵解释道,“张太尉率兵赶到之时,只与金兵万余骑作战,便只能如此上报岳宣抚。不过兀术大军的人数等情况,另外有补充的说明,但不在捷报中反映。”
    难怪岳飞的奏报中少有与金军十万大军对垒,杀敌上万的言辞,原来是岳飞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的数下。吕祉叹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鄂州宣抚司将士的封赏……”吕祉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明言如此会导致将士们“赏薄”。
    黄纵猜出了吕祉的心思,含笑道:“官家与诸位相公英明。”
    吕祉心头反复的萦绕着“特立独行”一词。
    “鄂司自然可以如此上奏,但是淮西宣抚司就要仔细琢磨了。”张宪笑道,“胡机宜不在,吕宣抚身边带着的小祥子,于这方面委实是个棒槌。下官便越俎代庖,让循圣事先推敲了一稿。”张宪顿了一下,轻声道,“毕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宪虽然没有明言所防何人,但吕祉已经明了。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
    自从知道田师中王德出兵打了个大败仗之后,已经进军到和州界的张俊便停止了前进。张俊非但不曾加速前进救援庐州,反而在州城暂时停留了一日,只为等待自己义子田师中的消息。结果还没有探明田师中的音讯,便见到了金人的游骑。张俊“当机立断”,即刻回撤。但这人毕竟颇有心计,也算个宿将,并没有撤回建康,而是停留在采石观察形势。
    这日晚间,距离接到田师中的败报已经有两天光景。张俊正闷坐于大帐之中,考虑全军动向。忽然亲兵引着一个满身泥泞血污之人进入帐中。张俊打量了来人一眼,见那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泥浆,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不禁奇怪地哼了一声。
    来人却像见到主人的狗一般,一下扑到了张俊脚下,声泪俱下地叫道:“阿爹,儿子还以为这回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能为阿爹尽孝,儿子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
    张俊这才恍然:“十七儿,是你回来了?你怎么落得这副光景?”
    “爹,是十七呀。”田师中使劲揉了一下脸,黑泥扑簌簌地掉了一地,总算露出了半张人脸,“若非我乔装打扮,也逃不过金人的追杀。”
    “谁追杀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情?我听探报传言,说王德战败殉国,吕安老前往救援,也是不知下落!”
    田师中犹豫了一下,追他的是孔彦舟罢了。但被区区孔彦舟万余人打得全军覆没,近两万精兵尽数填了沟壑,实在是丢人现眼到极点。“是兀术亲自带兵追杀。爹,儿子和王太尉合并追杀金人,谁承想中了金人的埋伏。王太尉当时已经落败,儿子见败势无可挽回,便率军突围,历尽艰险方才回到了和州。不想爹的大军已经转进到采石了,儿子这又连夜奔到采石。”
    和州与庐州呈犄角之态,张俊让出和州,便是方便了金军包围淮西宣抚司一军。张俊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怯敌,瞪了田师中一眼:“废物,我这是为了防江。倒是你,你突围的时候王德已经败了?”
    这回田师中不在有片刻的迟疑:“千真万确。”
    “十七,你告诉爹,王德当时受了几处伤,是怎么殉国的?”
    “这个,”田师中先逃,逃的时候王德不过轻伤,怎么可能知道详情。但他铁了心要蒙骗亲爹,只道,“王太尉当时多处中箭,濒死前嘱咐我率军突围。”
    “濒死?就是当时王德还没死了?那你为何不带王德一起突围”张俊竖眉冷笑。
    “爹,是王太尉自愿抵挡兀术大军,为儿子断后。”
    张俊抬脚正踹中田师中胸口,“混蛋,你刚说是兀术追杀的你,才几句话,又改王德抵挡兀术大军了!你这忤逆子,连我也不告诉实情吗!”张俊再疾风暴雨般骂了数十句,语气又转温和,“十七,你卖阵逃命,若不从实招认,爹也救不了你。”
    田师中被张俊踹蒙了,趴在地上动不了身,此时见张俊给了个台阶,忙滚到张俊脚下,抱着他的大腿痛哭:“爹,救救儿子救救儿子吧。”
    “果然,你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张俊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道王德是否真的死了?至于吕祉的情况,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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