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所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世间还有一个人,甚至在他自己做出判断前,已经先一步预知了他的行动计划。
    时间上推至三天前,北峡关大营之中。
    “王太尉,虽然你刚刚统兵至此,但现在局势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实在是容不得你再歇上一天解困乏了,只能立即把你找过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再困再累也只好撑住,着实撑不住我也没办法,只好先画一张饼,许王太尉一军将来打了胜仗后睡上三天三夜。”岳飞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笑着说道。他眼病虽然已经痊愈却旧习难改,喜欢逆光坐着,尽量减少光线的刺激。这习惯让岳飞平添了几分大将的威严,加之他素日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在史书上留下了沉着阴鸷的名头。其实岳飞与手下的关系相当和谐,远比其他大将不拘礼节。在他军中极少旗帐仪鼓之类装点门面的做派,有的是将士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岳飞又转对乔仲福和张景道,“两位太尉这回出力甚多,不愧是吕宣抚军中的宿将。你们又是主军,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请不吝指教。”
    张景和乔仲福两人跟着岳飞打了一次仗,又接触了几天对岳飞的为人行事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岳飞语气虽然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容更改的军令。乔仲福赶在王太尉说话前,恭恭敬敬向岳飞叉手行了个大礼,然后挺直了腰板道:“末将等如何敢在宣抚跟前说指教二字。就是末将们奉吕宣抚命,在北峡关守得久了,知道这里地势险要,且与桐城一带群山相接,是个极易守难攻的所在。末将们粮草既足,又得了岳宣抚的大军相助,不是末将们夸海口,就算是那兀术发全国之兵来攻,末将们也可以守个三年五载。”乔仲福说到此处极其自豪,声音也不觉大了。其实乔仲福对岳飞的态度已经比对吕祉还要恭谨了,只是他尚不自知。老话说得“虎威”就是这个意思,名将自然能有一种气势,可以鼓舞怯懦者奋勇向前,让悍勇之辈更加无所畏惧。
    岳飞没有说话,甚至看不出嘉许之色,只是微微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王太尉。
    这个王太尉,正是鄂州大军的提举一行事务王贵。作为岳飞的左右臂,王贵和张宪很少同时出征,岳飞会安排两人之一镇守襄阳、鄂州。不过这次出征与往日不同,一是张宪先行击退了进犯襄阳一带的敌人,二是官家要求全军来援,所以王贵也率军出征,反而是资历略微差一些的徐庆和老将牛皋被留下坐镇上游。王贵的气度比十几年来头一回对金打了胜仗的乔仲福要沉雄了许多。他虽然才解鞍下马就被岳飞请来议事,但在行军途中就一直在揣度着仗该怎么打。王贵猜测岳飞绝不是问北峡关是否能够守住,而是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于是笑着接道:“我看,就是只有乔、张二太尉的兵马,这北峡关也能守得住。问题其实不在这上面,”王贵略顿一顿,回应着岳飞的目光,“问题是四太子知道我军的通盘布局后,为了解救王伯龙,到底会不会率领大军攻击北峡关。”
    岳飞终于露出了嘉许的笑容。“伯富,你看兀术会从哪条道攻过来。”
    “还是会走北峡关。”王贵很是自信。“只有走这条路,四太子才会免于受到咱们的腹背夹击,不至于被绝了后路。再说,从庐州城奔舒州来的道路相对宽阔,利于骑兵奔驰;距离也不算远,急行军一天可以赶到。咱们处的这个位置正好在四太子攥起拳头能打到的范围内,四太子一定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就等着跟咱们好好干上一仗呢。”
    岳飞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置的沙盘,目光却聚焦在远方,恍如看见了兀术的千军万马,又透过千军万马找到了兀术的踪迹。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凝望。“你说,四太子不会大兵攻鸡鸣山或者庐州城,是因为怕腹背受敌?”
    “对,兀术无论是倾全力攻庐州城或者是攻鸡鸣山,另外一处都可以派出援兵来。到时候兀术可就要后院起火了。他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能救回王伯龙。五哥,北峡关该怎么打我也想了。咱们要是不出战,只守城,就合了兀术的心意了。他正好可以分兵接应和州的王伯龙。兀术跟王伯龙合兵一处,就算解了套了,他又可以纵横两淮,想打哪就打哪了。所以,咱们不能只是死守。末将愿意领兵出战,我的歩卒在山地丘陵地带,可比兀术的骑兵更好用。到时候也打个大胜仗,不能让张四这家伙一人独占鳌头了。”张四是指张宪,因为他家族同辈中排行第四。王贵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带了戏谑的语调,“这回端午节咱没来得及和张四在鄂州比划龙舟,争粽子,索性一并在战场上比了吧。”
    乔仲福和张景自从王贵开口,就知趣地闭嘴不语,此时脸上也不禁带了笑容。大概除了鄂州诸将,再找不出一军说起疆场厮杀能跟端午节玩乐一样的口气。
    岳飞也笑了,“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回出军,忘了嘱咐家里人,叫他们多包些粽子,等着我们得胜回来再吃了。”
    “五哥,你也是多操心。就嫂子那精细劲儿,早把这些提前想到了,只怕到时候她连吕宣抚的份儿都提前包好了。”
    “哎,伯富,要按你的想法,只怕这次回鄂州,粽子都要给张四了,你呀一只也捞不到。”岳飞忽然面容一沉,肃容说道。
    王贵多年以来充当岳飞的副手,素有多谋之誉,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倒是忘了兀术是个实打实的蛮子,这人的行动不能用常理揣测。别人觉得稳妥的方略,放到兀术这里就不能作数了。五哥,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胸有成竹,快请指点一二,也好让我辈跟着你长长眼力。”
    岳飞微一扬眉道:“伯富,你刚刚说得很对,兀术这人是个粗勇之辈,他打仗喜欢直来直去。我猜他不会大兵攻打北峡关,就是因为这一点。”
    “这样说起来,北峡关的确绕路。难道四太子会……”王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错。”岳飞目中精光一闪,“兀术会找最近的一条路打通和王伯龙的联系。他会直接从庐州城与鸡鸣山之间插过去,直奔柘皋。同时,王伯龙大军从江北岸回军和州,如此首尾呼应,则全盘可活。”
    王贵一拳打在了沙盘上,“兀术这个混账,真要这样行事,简直是不知死活。孙子兵法千章万句,就是不能让对手抓住自己的尾巴。他个兀术就不怕吕宣抚和张宪两军合力抄他的后路吗?”
    岳飞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道:“兀术当年搜山检海也是一路长驱。那些被他打散的官军也并未投降,仍然在据守险要,他又何尝害怕宋军抄他的后路了?何况在兀术心中,鸡鸣山与庐州城不过是撄城自守,以落败之余的残兵游勇,并无出击之力。所以兀术不怕吕宣抚断他的后路。”
    王贵摇头争辩道:“这次可不同。现在咱们的军队称得上百战之后筛出来的精兵,再拿建炎年间的老黄历从门缝里把人看扁,只怕要吃大亏。再说,兀术就算看不起淮西一军,这战场上可还有鄂州一军呢。五哥,你我麾下的人马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好,伯富,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愿不愿意当这个让兀术吃大亏的人?”
    王贵笑道:“五哥,就知道你是在激将,说吧,打算让我怎么干?”
    “先一步卡住柘皋。”
    岳飞说得不紧不慢,王贵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舒州附近的北峡关行军到柘皋大约二百五十里,需要一路向北绕过巢湖再向东行进,正常需要五天的时间。这段道路不是很好走不说,按照岳飞的判断,很可能自己一军还没有赶到柘皋,就先与兀术的主力打了照面。平原野战,如果战胜真可以说是开南渡以来的先河。但如果战败,建炎年历次全军覆没的殷鉴不远。
    “我的五哥,”王贵开口道:“这回不是兀术被东西夹击了,我看成了咱们腹背受敌。既要对付四太子的大军,可能还得应付王伯龙的回师,又是在敌前行军,再赶上平原旷野之中猝然遇敌。我看,咱们这一军得是座山,还得是大山,才能把这一道道的沟沟坎坎给平了。”
    “伯富,你又说对了。”岳飞此时的目光已经亮得像火一样,被他盯久了皮肤都恍然如有灼痛,“我们的队伍是大山又不止是大山,比大山还要坚固还要牢靠。我们就拼一回腹背受敌,把虏人都吸引到自己身边,给吕宣抚、张宣抚他们创造尾袭的机会。怎么样,你怕不怕?”岳飞说到张宣抚时,语气有些犹豫。如果张俊能及时出兵,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张俊继续观望,他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吕祉和张宪身上。
    一直担任岳飞的警卫而沉默不语的杨再兴突然喝到:“怕个鸟,怕就不要当兵了。俺老杨做保障,岳宣抚这计策大胆地紧,虏人肯定想不到,到时候让这帮畜、生跟着吃咱们的洗脚水去。”
    王贵被杨再兴这员偏将明着损了一次,却也只能尴尬地笑一下,应道:“我合计过了,走得越快就越不会有危险,看来这回得日夜兼程了。”强行军后作战对于以重步兵为主的宋军是极大的体力考验,非得平日训练有素才能实现。王贵也是信心十足,才能做出这个保证,又道,“不过宣抚,咱们去柘皋,北峡关也不得不防。这却有些难办了。”
    岳飞还没说话,张景主动道:“岳宣抚,诸位太尉,我说一句。咱大宋诸军,鄂州一军是好汉,淮西一军却也是响当当立得住的好男儿,打虏人责无旁贷,岳宣抚不要把我等当成了花腿军。”花腿军乃是张俊的亲兵,当初与淮西一军并称宋军两大飞毛腿。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张景居然有了讽刺张俊的底气。
    “好,张太尉既然如此说,鄂州一军后顾无忧了。”岳飞望着沙盘上的柘皋,轻轻一推,标牌应声而倒,“伯富,咱们鄂州一军的大山,能不能飞起来,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贵的字伯富是王曾瑜小说里面编的,编的,编的。同理,张四也是老王编的,编的,编的……
    没错,宋代端午已经闹龙舟包粽子了。那首特有名的词“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写的就是端午竞渡。
    兀术插到两军之间这做法,抄地岳飞第四次北伐,兀术攻郾城和颖昌之间的临颍。岳飞从舒州到柘皋,其实有些不现实,不过为了岳飞和吕祉的柘皋大捷,这样的逻辑错误就忍了吧。对,就是没有张俊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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