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所议之事,赵衍昨夜便知晓了。
    十四位与他一同进宫夜宴的昔日同袍,今日都加官进爵,许了良田厚禄,分别派往关南,瀛州,常山,易州,棣州,西山,晋阳,隰州,昭义,延州,庆州,环州,原州,灵武等地镇守。
    说是镇守,却没有什么人马可调度。不过免了他们的赋税,想要当个富甲一方的边臣,轻而易举。杨仲节带着众朝臣高呼天子圣明,天下安矣,必将海晏河清,千秋万代。
    赵衍一夜未眠,只今晨回府小憩片刻,跪慢了一步,几道目光纷至沓来,定在了他的身上。有一道高高在上,离得虽远,却不乏关切:“晋王有伤在身,这几日便不用行大礼了。”
    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宽厚之言,立刻有人会意:“陛下,虽说四海安定,不过南诏国主,包庇前朝旧臣,狼子野心昭然,臣斗胆,恳请陛下速择良将,训诫那无知的边国庸主。”
    一个人说完,又有人道:“眼看便要入冬,南诏素有泽国瘴林之名,若要征伐,此时干燥少雨,与我大军最为有利。”
    赵溢摸一摸坐下把手上的龙头,“杨相意下如何?”
    “呃……”  杨仲节恭敬出列,状似为难:“依臣愚见,冬日确是好时机,何况斩草除根,事不宜迟,只是这主帅却是为难,之前就因晋王殿下受伤而一再拖延出兵,陛下又刚刚分派将领驻守四方……现在晋王爷又受了伤,着实为难啊……”
    他又略略转头,似是要让赵衍听清楚:“我一直以为,此战主帅除了晋王殿下,无人可胜任也……”  这一句褒扬,说得如此满,像是盆中倒多了的水,快要溢出来了。
    赵衍抿着唇,面对杨仲节的步步紧逼,他若无其事。这一仗到底会不会打,还是两说。
    真的要打,又怎会前前后后议了几个月,还是按兵不动,让对方有所防备。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将风声传到南诏去,让他们头顶悬剑,如坐针毡,才能不用一兵一卒,逼着南诏乖乖就范。
    天子果然问:“晋王意下如何?”
    赵衍依旧跪下回话:“臣近来伤病缠身,昨日在府中又伤了右臂,怕是难当此任……况且几月前,臣的王妃……”
    昨夜在宫宴后与陛下的夜谈也不是全无用处,他推说无心领兵,又有意与陈留谢氏联姻,缓和赵家与旧士族的关系,已经得了长兄的首肯,大约也消除了陛下的戒心。
    “唔……”赵溢眯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杨仲节与赵衍,制衡之道,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还得朕亲自去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众臣工边叩首边道:“万万不可,陛下万金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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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衍下朝回府的时候,那第十五块冰正好运了来,正停在门口,墨泉等得焦急,拉住赵衍的缰绳,扶他下马:“王爷,这御赐的冰太大了,进不了府。”
    两位身着异服的冰匠,也上去点头哈腰,口中念念有词。
    鸡同鸭讲,赵衍自然是听不懂的,对墨泉道:“将这两人安置下来,找个会高丽官话的人,再拆掉一片墙,将这冰拖进去吧。”
    墨泉大吃一惊,可是细想想这御赐之物砍不得,烧不得,只好命人照做。
    赵衍日夜颠倒,午睡起来,已是傍晚,见妙仪不在房内,遂换了家常衣服去寻,一出门便见她由新桃陪着,倚坐在廊下,眺望不远处高出院墙一大截的巨大冰块。那冰上头,立着个工匠,鞋子上套着铁爪,背着几柄各式刀钻,正在削削凿凿。
    新桃先看见赵衍,被他一个眼神示意悄悄退下了。
    那工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妙仪提起一口气,不敢放下,又见那人拿住手上的冰刀,勾住了一处凹陷,才免于一场灾祸。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外面坐久了,她脸上微凉,更觉出那双手的温热,手的主人道:“胆子这么小还要看,等雕好了再看也不迟。”
    妙仪背对着他,嘴角的笑意,通过那双手传到了他的心里:“雕好了便是死物了,哪有雕的时候有趣。”  她说完抚上赵衍的手,牵下来,两只手拢在一处,若即若离地握着。抬头望向他时,也正被他望着,两缕柔和的目光融在一处,与暮色一样恬淡。
    “我们去近前看。”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要拉她起来。
    “那位墨先生说,我不能离开这处院子。”
    “你和我一起,哪里都去得。”  他说完,便牵着她一前一后穿过那扇红色的月洞门,来到那块渐渐有了形态的巨冰之下。
    两位匠人见赵衍来了,从冰上下来,由会高丽话的译官引着,到赵衍面前请了安,呈上了一张图纸。
    赵衍就着暮色看不真切,隐约看出是要调一座冰做的楼阁,楼阁上又画了山山水水,不知是高丽的还是大梁的。
    赵衍将图交给妙仪:“你看看,依着喜欢的样子让他们改改。”
    妙仪接过去,比照着那块冰看着,一层的楼阁已有雏形,门窗上镂空的雕花也能看出一二,遂道:“若雕成了,也称得上巧夺天工,只可惜花了这么多心思的物件,等不到春天,便没了。”
    赵衍让众人退下,一时间只余四周宫灯里跳动的火光。他将人拥到怀中:“怎么伤春悲秋起来,冰就是用来化的,看这冰做的房子日渐消融,正好将时光打发到春日里……我昨夜和皇兄说了,他过几日就会降旨去陈留,再过四个月,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妙仪听着他们二人的心跳,一下一下,此起彼伏。身上如喝了酒一般,软软地醉着,脑中却还是清醒的:“我昨日听墨先生说,王爷本要去南诏的……还想着我们的婚期许是要往后拖延些。”
    “现在我新伤加旧伤,因祸得福,大概是不用去了……”  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那雕了一半的楼阁边。寻到个更僻静的所在,刚想回头吻住她,却被她挣脱了去,一转眼,她已经踏进了冰雕的门洞,隔着最薄的一块冰看他,也许有手指那么厚,也许只有纸那么薄。
    “你躲什么?”
    她在躲什么呢?躲的东西太多,躲得时间太久,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终是没能躲开他。
    赵衍见她不答,又道:“你再靠近点,我有话问你。”  他们靠得那样近,在对方眼中,依旧是个模糊的样子,看不真切。
    这样也好,他就是随口问问她,做不得真:“若是哪天我惹恼了皇兄,被驱逐到天涯海角,也不再是王爷了,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依旧是没有回答,两人的呼吸在那层冰上结出一层水汽,离得越近越看不清了。他等着等着,渐渐有些灰心,垂下眼,瞥见看见那层冰的后面,贴上来两片殷红的唇瓣。
    他的心漏了一拍,重重地回吻上去。
    四片灼热的唇瓣,两缕凌乱的鼻息,融化一层冰要多久?也许只十几个喘息的功夫,也许得花上一个春夏秋冬。
    好在他们都没放弃,那层冰终于化了,冰凉湿润的唇裹在了一处,有一丝咸咸的苦涩,回味里带着甘甜。
    “愿意。”  长长的一吻终了,她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如果哪天,你不再是赵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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