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一声很长的叹息。
    然后她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老年人身上惯有的气味混杂着温暖,干枯的手掌一下下在她背上轻抚,用自己仅有的仁慈安慰这个爱哭的孩子。
    “没有,没有,错了……我们错了……”老妪一次次重复着匡语湉的话。她未必能理解听到的话的意思,因为她早就痴痴呆呆,不辨人事,她只是下意识地安抚怀中的女人,如同每一个年长的长辈安慰小辈那样。
    匡语湉的眼泪砸下来,情绪来的很汹涌,她终于再也绷不住。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美好的梦。她怕只是自己的臆想,等梦醒来就有人告诉她,宁凛根本没出现过,他早就死了,他的骨灰盒还是她亲手从殡仪馆里认回来的。
    “阿婆。”匡语湉唇瓣哆嗦着,她泪眼朦胧,一边哭一边说:“他没死,那就是他!他没有死,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老妪有样学样:“他没死,没死,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他没有死。”
    老妪学:“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他还活着,他回来了……”
    匡语湉发疯一样,回抱着老妪,哭得喘不上气。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只有这个疯癫的老人家是她唯一的支撑。
    老妪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手掌的老茧把她的脸都磨红,她冲匡语湉傻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往身后的方向扯。
    “葡萄不哭,去找大宁。大宁欺负你,阿婆还要打他哩。不哭了啊葡萄,找大宁去……”
    匡语湉眼圈红着,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的眼里还有很重的悲伤,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但她很迷茫,看了看老妪,又看了看窗户。
    “找他?”
    老妪点点头,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去找大宁吧,葡萄。大宁一直在那里呢。”
    匡语湉无声地抬起头。
    那扇窗户在老街的西面,那里面有她盼了八年才终于盼回来的人。
    八年。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所以。
    “葡萄啊,找他去吧。”
    匡语湉说:“好。”
    她要找他,要去找宁凛。
    此时此刻,她无比确信,她要去找他,必须找他。
    老妪抱了抱她,“去吧。”
    匡语湉慢慢往楼道走去。她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刚开始还是缓缓的,踩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开始奔跑。
    时空在此刻扭转回溯,她仿佛回到了十七岁,正在奔跑着去自己心上人的身边。
    她跑过街道,跑过青石板路,跑过时光。
    跑过所有的迷茫和仿徨,惶恐和不确定。
    所有的念头只因为那一句话——
    宁凛还活着。
    ……
    徐槿初没说错,匡语湉过得很疲惫。
    一路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最开始的变故,应该是在张芳菲出现的那一天。
    她是宁凛和宁冽的生母,多年前抛夫弃子远走他乡,嫁了个地痞样的男人,日子表面看过得还算光鲜亮丽,至少比和宁父在一起时好很多。
    她应该是个心狠的女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忽然想开了一样,出现在了宁家兄弟的面前。
    匡语湉的印象里,她是个很“挎”的女人。脸部皮肤挎了,身材挎了,样貌长得更挎,两个黑眼圈快掉到胸口。
    她在老街住了段时间,天天带着宁冽招摇过市,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黄头发,身上的劣质香水味浓到十米外都能闻见。
    那段时间是宁冽最开心的时候,他到处和人说,他哥哥有了女朋友就不要他了,但他还有妈妈,他妈妈要带他去美国,护照都已经办好,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匡语湉那会儿正跟宁凛因为礼物的事情在怄气,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不去问不去想。
    大约有叁四天的时间,她都没有和宁凛联系。
    几天后,学校通知匡语湉,她们学院获得了两个公费出国交流名额,学习时长一个月,按照上学年的成绩择优选取,她和另一个叫孙郁可的女生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包吃包住包交通,连异国的电话卡都给她们准备好了。
    学校的意思是,打包行李,立刻出发。
    在机场,匡语湉咬着唇,拿着新领到的电话卡,看着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有点委屈。
    老师和导游催促了她叁遍,她才起身,换掉手机卡前,她给宁凛发消息,说自己一个月以后就回来。
    想了想,又打了一句话。
    【我不该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飞机轰鸣声在天际响过,她坐在经济舱,身旁的女生笑着对她说:“你好,我是孙郁可。”
    她说:“你好,匡语湉。”
    孙郁可笑嘻嘻的,她的头发很短,剪到耳根,整个人看起来很利落。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出国,人生地不熟的,我挺害怕的,还好有你陪着我。不过反正也就这么点时间,一个月以后就回来了。”
    匡语湉眨眨眼睛,揉着手里的手机和眼罩,“是啊,还好就一个月。”
    就一个月,她就回来了,就能见到他了。
    匡语湉戴上眼罩,闭上眼,脑子里想到宁凛抱着吉他弹唱的模样。她很想他,这次回去她一定好好和他道歉,以后她再也不会无理取闹了,她想他能一直在她的身边,他们不吵架了,以后都好好的。
    谁能想到,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短短的一个月,所有的一切都不复从前。
    那时候的感觉,匡语湉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
    她被工作人员领到殡仪馆,他们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骨灰盒,上面标注着两个字,宁凛。
    他死了,因为抢劫杀人,被警察当场击毙。
    多可笑,怎么可能呢。
    好好的一个警校高材生,怎么会糊涂到去抢劫。
    他是缺钱还是不要命了,才会这么做。
    可很多人告诉她,云桐街抢劫案发生的那天,他们都看到了。事情发生地很快,短短几分钟,那个说要当好人,说要娶她生娃娃的宁凛就变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令老街蒙羞的存在。
    他们看着匡语湉,像在看一个疯子。
    无奈、害怕、同情……各种情绪都有,比刀剑还锋利,刺穿人心。
    “真是看不出来,啧啧,我还以为那是小宁才会干的事儿,没想到大宁也这样。”
    “得了吧,警察都说了查过了,那人就是大宁。警察还能搞错事儿?别傻。”
    “我看大宁就是这种人,从小到大都不听话。”
    “可以了,小声点。讲那么多话,让匡家的那姑娘听到就不好了……”
    ……
    宁凛死了,其他人怎么说,说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呢。
    匡语湉盯着骨灰盒上“宁凛”两个字,像不认识一样,一直看,看到眼睛发红发酸,一滴泪落到盒面上。
    她说:“你们骗我,他没有死。”
    工作人员见惯了这场景,声音不停,忙着做登记手续。宁凛没有父亲,宁冽据说被他生母领着出国了,已经联系不上,他没有别的亲人,来认领尸体的只有匡语湉一个人。
    匡语湉忽然提高声音,“你们为什么要把他火化了!为什么不让我看尸体!你们骗我是不是,他没死,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工作人员手足无措,无奈道:“姑娘,我们都是按程序办事的,公告已经发了一个月了,尸体也放了一个月了,昨天才刚火化的,你就迟了一天而已。再说我们骗你干什么呀,又没好处。”
    匡语湉没说话,她抱着骨灰盒,视线不知道落到哪里。她不敢去看怀里的东西,更不敢看那上面的名字。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就这样。人活一世,到最后都会变成灰,逃不开这四四方方一个盒子。
    这人确实还年轻,也挺可惜的,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如今有人捧着一把灰,为他流两滴伤心泪,这短短的一生也不算白活,起码还有人惦记。
    逝者已逝,活人还得往前看,不是么。
    匡语湉做不到节哀。
    她茫然,她害怕,她甚至恨。
    胸腔里的东西泛滥出疼痛,宛如裂成好几块,她的头脑一阵阵眩晕,眼前都是模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怀里的骨灰盒冰冷,让她手臂发麻,但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一定不是宁凛。
    她觉得他没有死,可能是警察弄错了也不一定,他或许只是失踪了。
    明明一个月前他们还在吵架,她还让他想清楚了再说。
    那场架都还没吵完,他们还有很多话没说,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怎么可能呢。
    *
    楼道一如既往地空寂,匡语湉走过台阶,来到宁家的门前。
    她盯着面前老旧的房门,哑着声说:“宁凛,开门。”
    无人应答。
    风雪交杂,风从窗户灌进来,把她的脸吹得生疼。
    匡语湉低垂下眼睛,声音轻下去,一直轻下去,轻到喃喃自语般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的手指触摸到门上粗糙的纹路,感受着一门之隔里那个人的心跳与呼吸。她今年二十八岁,已不再年轻,满怀希望地等过,颓然无助地放弃过,在世俗的生活里打转,慢慢活成了一只陀螺,不能停,停下来她就会倒下。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她不是陀螺,她是一只风筝,她的线仍然在他的手中,只是一个照面,他就能给她生的力量,让她迎风而上,扶摇万里。
    他没有降落,她也不会降落。
    “宁凛,你开门。”她嘶哑着嗓子说。
    一片寂静。
    外头的风雪渐渐停了,微风吹来,把头发吹得凌乱。
    冬天很冷,但没关系,夏天总会回来。蝉鸣阵阵或风吹麦浪,都会在某一时刻,以摧枯拉朽之态,死而复生。
    匡语湉拢了拢头发,目光落在窗台下的马扎上。这扇窗户很小,但过一个人没问题,而因为楼层没有翻新,它并没有装上防盗网。
    忽然,夜幕之中传来“砰”的一声,天光乍亮,五彩斑斓。烟火的噼里啪啦的人潮声,潮水般涌来,溢开。
    彩色的光映在匡语湉的脸上,她看起来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她对着门,一字一字地说:“我数叁下,你要是不开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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