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十八公子的百日宴, 此前的满月酒因一连串的意外而落得草草收场,因此嬴政特意叮嘱宫内各司此次百日宴务必办得隆重些, 尤其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阿胡,这么多天你夜以继日地照顾孩子难免辛苦,今晚早些歇息,明天有的忙。”晚膳后,姬丹便催促阿胡回房休息。
    “那怎么行?贵人和小公子才是宴会的主角, 千万不能累着了。”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带孩子,我哪里累着了……”姬丹笑道, “快点回去睡吧, 明天还有许多事要指望你呢。”
    阿胡想了想, 觉得也有道理,小公子现在大了些,也越发乖巧听话,不像刚出生那会子那么爱哭了……于是, 她很放心地让姬丹接过孩子, 自己则躬身告退,带上了房门。
    姬丹将小家伙抱在怀里,拿起一个小拨浪鼓逗了好一会儿。
    望着那玉雪可爱的笑脸, 她忍不住低头蹭了蹭粉嫩的小脸蛋。小家伙“咿咿呀呀”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 被她轻轻捉住, 紧贴着自己的面颊,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爱不够……
    估摸着时辰不早了, 姬丹赶紧将小家伙哄睡, 而后轻手轻脚放到摇床里。
    “娘要走了。以后,你要听父王的话……”眼瞳里映出孩子的恬静睡颜,开口的瞬间却已然满目酸涩,湿了眼眶。
    姬丹慌忙抬手拭泪,又吸吸鼻子,将刻有自己生辰的小牌子放进孩子的襁褓里,然后起身将前几天悄悄收拣好的行囊背在身上。
    包袱里除了必备衣物以及一些金银细软之外,便只有那根嬴政亲手做的木头簪子。
    兄长的魔爪越伸越长,现已将她逼至绝境,唯有一走了之,彻底远离秦宫。
    只要她走,“螟蛉计划”的实施便无从谈起,兄长也就无法再用阿政和孩子来威胁自己。
    就算兄长要报复,要加害她的孩子,也必然要冒很大的风险、付出极大的代价……而黄金台,从不做得不偿失之事。
    这便是姬丹想出的唯一一条出路,亦是这几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按照计划,今夜她便要离宫,与荆轲会合——彻底告别,再不回来。
    想到这,她又取来剪刀,剪下孩子的一缕胎发,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衣襟,接着挥袖灭了房内的蜡烛,只留下一盏灯台,继而抬步朝门外走去。
    她根本不敢回头,不敢回望身后摇床上熟睡的小小人儿……怕自己一旦忍不住回眸,便再也走不了了。
    也许是被刚刚的动作扰到,本已沉沉睡去的小家伙蓦然醒来,眨眨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一歪头,看见的却是母亲的背影。
    或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小家伙仿佛感应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嘴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令姬丹霎时脚步一顿,恍恍惚惚间已不由自主折回房间里,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将小东西从床上抱到自己怀中轻拍安抚,而是一狠心,点了对方的昏睡穴。
    纵使心如刀割,她也不可以失去理智。
    阿胡一向睡得浅,且就歇在隔壁,若任由孩子啼哭不止,恐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出阿房宫便被她发现了。
    这一招立马见效,小东西不哭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可是姬丹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然而,她只能无声地落泪,无奈地转身,步履沉重又毅然决然。
    ·
    嬴政批完最后一份奏报,抬眸望向面前的龙烛。
    鎏金的龙头烛台上,灯芯即将燃尽,烛光明明灭灭。
    赵高此时恰好出现,手里拿着一把剪子。
    知道他要干什么,嬴政挥了挥手,问了句“几时了”。
    “回王上的话,马上到亥时了……”赵高微微低首,神情恭谨
    。轩窗忽而被夜风吹开一条缝隙,微微的湿意伴着渐浓的夜色渗进房内。
    嬴政合上奏章,瞥了眼窗外:“下雨了么?”“
    正是……”赵高问道,“不知王上今夜打算宿在何处?”
    明日就是百日宴,今夜按理应在阿房宫歇息……
    嬴政并非不知赵高在递话给自己,然而最终,他还是摇摇头:“罢了,就在甘泉宫吧。”
    丹儿平日里照顾孩子最是辛劳,都这么晚了,还是莫去扰她好眠。
    思及明天的百日宴,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扬。
    司礼官已为十八公子拟了几个寓意上佳的名,于明日吉时呈上,由君王进行挑选定夺,但嬴政私心里还是希望让丹儿来选。
    要不,待明儿得空先把那几个字提前知会丹儿一声,让她为孩子择一个……
    看着嬴政唇角的浅浅笑意,一贯擅长体察圣意的赵高内心了然,随即召来宫人服侍君王洗漱更衣,一通忙碌自不必提。
    ·
    荆轲回城时已是午夜时分,雨仍未停歇,且愈下愈大。
    “少主!”到了事先约定的地点,他吃惊地看到姬丹衣衫单薄地站在雨中,目光涣散,神色恍惚,赶忙三两步跑上前将手中的伞移向对方。
    听到荆轲的呼唤,姬丹回过神,勉强摆了摆手:“无妨……让我淋一下雨吧,我想清醒清醒。”
    越清醒,越绝望。
    越痛彻心扉,越不得解脱。
    冰凉的雨滴,冰冷的泪滴,一如此时凉透冷透、千疮百孔的心。
    就让这场雨浇一个彻骨淋漓,画一个破碎的句号,作一个最痛的告别。
    荆轲知道她心里不好过,早在对方做出决定时,他便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而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除了陪她淋雨,除了以命相护,再无其它。
    “少主,您吩咐的事情属下已经安排妥当。白阁主已死,凶器也已物归原主。只待秦国人追查下去,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荆轲话音刚落,姬丹却摇摇头看向他:“我背叛了组织,背叛了君父,背叛了母国。从今往后再也不是黄金台的少主了,你也不必这么称呼我。”
    荆轲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黄金台历来上下尊卑分明,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皆以“少主”和“属下”相称,他实在不知抛却了原本的身份,又该如何称呼对方。
    姬丹忽然苦笑了一声,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刚才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我会落到这般田地?夫妻离心,母子分离……想着想着,就记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终于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报应!”
    “曾经阿政待我全心全意、毫无顾忌,我却利用他的信任与真心来算计、离间他们母子感情……哪有什么夫妻离心?阿政的那颗心分明是被我自己亲手推开的!而我挑唆了别人的母子亲情,所以上苍也惩罚了我,让我眼睁睁地去主动远离自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这不是你的错!”荆轲不由自主开口,阻止她继续折磨自己,“当年你们本就分属不同阵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你并非为己,而是为国。自从你跟了嬴政之后,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可他对你呢?十月怀胎之时强迫于你,对你行那禽兽之举,又故意宠幸别人致使你心绪郁结,最后更是在临盆之际把你气得急火攻心,以至于差点和小公子一起命丧黄泉……加上杜心兰的死,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他根本就不配你这么对他!”
    “值得!”姬丹打断他的话,蓄满泪的双眸黑得发亮,“阿政或许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却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和他在一起,我从不后悔。只是……就像青莞说的,我和他本就不合适。我们都可以做到为对方去死,但却做不到为对方而活,活成对方想要的样子。所以,我认输了……”
    没错!她输了。
    杜心兰说的对,人生是一场赌局。
    当初再入秦宫,其实也不完全是受父兄胁迫,姬丹自己也想赌一把,赌嬴政能一如既往地信她,赌她的存在能慢慢化解对方的苦楚,赌他们俩能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天。至于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把自己这个赌注赔进去。
    “可我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连自己的孩子都搭了进去……”姬丹泪流满面,摊开双手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声音喑哑哽咽,语不成句,“现在的我,已经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
    无论亲人、友人亦或爱人,皆一个个离她远去,而她所珍视的一切却如同掌中流水、指间细沙,终究握不了,也留不住。
    半生荣辱沧桑,皆是一场空;到头来,仍然一无所有。
    姬丹的双眸一瞬间失神,身子一歪就要栽倒,好在被荆轲眼疾手快地接住。
    下一刻,伞盖一斜,纸伞自手中掉落,打着转儿倒在湿漉漉的水洼边。
    瓢泼大雨中,他终于将那心中百转千回的人儿拥入怀抱。
    只是静静地相拥,没有想象中的旖旎风月,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暧昧也没有,一如荆轲的感情,冷静而克制。
    即使暗含一腔深情,也从未肖想过其它。
    然而此刻,荆轲却有种喷薄而出的冲动,想大声对怀中之人说“你还有我”,想告诉她“此生此世,除了嬴政,还有一个人愿意捧出一颗真心给你”……可是,终究不能说。
    那是他心中的高山仰止,他怎能乘人之危?!
    心碎成雨,雨落碎心。
    悲欢离合,人生如局。
    自断一臂,只为在重重绝地起死回生;这血淋淋的一步,终归是迈了出去。
    可接下来的路,又该何去何从?
    ——第三卷“伤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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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蛋跟着荆轲跑了,政哥会气疯么?
    第四卷“天命”即将开始连载,也是这本书的最后一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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