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九回肠01
    薄若幽初封县主当日薄氏人未见到她本人, 没过几日,又来府上探望,魏氏还将薄逸轩带了上, 言辞恭敬谦卑,薄逸轩虽不愿学魏氏那般卑躬屈膝之态, 却也知薄宜娴早前所言多为恶意猜度, 而他亦未想到薄若幽会被册为县主。
    这县主的尊位来自程蕴之, 与薄氏半分干系也无,且她还被指婚给了武昭侯,陛下亲自赐婚, 这又是何等尊荣, 薄逸轩以后见到薄若幽,是当真要下跪了。
    得知下月要在相国寺做法事,魏氏立刻道:“为三弟和三弟妹做法事, 我们都该去的,尤其是逸轩, 他是晚辈, 让他与你一起尽份心,不知是哪日?”
    冬月初八为薄景行夫妇二人忌日, 法事则定在初七,连做七日, 可薄若幽却不想让旁人插手,不等程蕴之说话, 她便道:“让二婶费心了, 这些年我未曾回京,也未如何在父亲母亲灵前尽孝,此番只想自己去行几日斋礼, 便不劳烦二婶了。”
    魏氏如何不明白,自也不强迫,待离开程宅,魏氏便是一阵长吁短叹,“早知如此,早几月咱们就该多来走动,谁能想到她竟有这个福气呢?”
    薄逸轩觉得憋屈,“母亲何必那般作态?”
    魏氏闻言脸色一变,一指头便戳在了薄逸轩额头上,“你懂什么?母亲这是为了你,她将来可是武昭侯夫人,武昭侯何等身份,他一句话,咱们整个薄氏都再无出头之日,可只要他高兴,你大伯就算是罪臣又能如何?逸轩,你想被大房拖累一辈子吗?”
    薄逸轩自然并非无志向之人,只是如今薄景谦获罪,他虽有科考之机,薄氏在朝内人脉却是尽失,尤其大房与林家闹至决裂,他甚至害怕会被针对。
    可想到此前对薄若幽那般漠然,如今又舔着脸上门,颇让他觉得尊严扫地,他好歹是读书人,总是看重脸面。
    魏氏瞧出他心思,长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是被大房害了,你也是被薄宜娴蛊惑了,往后你可再不要帮她,闹到如今这步田地,是她们咎由自取,且让她们自作自受去。”
    薄逸轩蹙眉,“我已多日不与她说话了。”
    薄逸轩想到此处更觉憋屈,从前他将薄宜娴当做亲生妹妹一般顾惜,她要见林昭,他便为她驾马,她说薄若幽如何如何轻贱,他也尽信,亦次次偏颇于她,可五日前,只因他不愿替她去找林昭求情,她便变了个人似的对他极尽恶毒言语,丝毫不顾兄妹之情。
    薄逸轩失望透顶,他从没想到薄宜娴端容贤淑的外表下竟有那般狰狞面孔。
    ……
    时节已至十月末,薄若幽无需日日去衙门应卯,便往相国寺走了一趟,寺内霍危楼果真安排周全,她方只等初七那日再往寺中做法事,待至冬月初一,衙门搜全了认证物证,薄若幽这才又往衙门去看最终定案。
    她去时,赵榆已过了堂入牢房候审,在公堂上,赵榆对所有罪责供认不讳,文吏们统总证供录入卷宗,定案后便可送入刑部量刑。
    见到吴襄,薄若幽问:“此案便算了了?”
    吴襄长舒一口气,“了了!总算了了,老吴我终于能歇上几日。”
    如今天气转寒,吴襄说话间口吐白雾,他身上衣衫单薄,又不禁搓了搓手,薄若幽略一沉吟,“赵榆还是一口咬定钱师傅和那位师兄已死?”
    吴襄颔首,“是,我后来又审问过几次,他看着不似作假。”
    薄若幽面露迟疑,吴襄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杀人的是赵榆,我们捉了他,也算秉公执法未曾徇私,如此就够了,即便当真有些内情,再费劲人力物力去查,也大无必要,且他是为了师父师母报仇雪恨,也算有些大义。”
    薄若幽欲言又止,“世情上说的确如此,可……”
    吴襄咧嘴一笑,“小薄,你别看我行事粗直,可我不认死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何况情理法三字,这情之一字,也是排在最前的。”
    薄若幽从不觉吴襄粗直不知变通,相反他善恶分明,身有除暴安良的豪侠之气,公差之上从不畏劳苦,亦重情义,这在寻常自是极好,可放在公差上却需要拿捏好此间分寸。
    薄若幽本也只是‘客差’,还是个仵作,此时也不好与吴襄争讲,又想着她的怀疑并无实证,便也打消了追究的念头,她不是非要惩办何人,只是此案案情尚有不清不楚之处,真相之前还有一隙迷雾未曾揭开,总觉难受的紧。
    她叹了口气,“罢了,许是我多思了,这些日子捕头辛苦,可好生歇几日。”
    吴襄道:“希望如此吧,快到年底了,一般每到年底,京城内便不甚太平,怕只怕歇不到几日就有的忙。”
    薄若幽自然明白,又与吴襄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衙门。
    接下来几日无事,薄若幽也帮着程蕴之为她置办嫁妆,无论薄若幽嫁给谁,嫁妆都少不了,何况如今还是嫁给武昭侯,程蕴之将程家被抄没之时藏着的家底都在此番拿出来,这才令她的嫁妆单子好看了些,薄若幽看在眼底,很是歉疚。
    她一时想起她父亲母亲的遗物来,三房在薄氏的家产她无心争抢,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却是不菲,这笔嫁妆本就是她母亲私物,多年来为薄氏所掌,已获益颇丰,若三房无儿无女便罢了,如今有她这么大个女儿在,这笔私物断然不可能落在薄氏其他人手上。
    心念一定,薄若幽与程蕴之提起,程蕴之也觉是该如此道理,便命周良往薄氏送信,本以为此番薄氏不可能轻易奉还,熟料第二日一早,魏氏带着薄景礼,又领着两个账房先生到了程宅,竟是将这些年账目一一奉上,毫无私藏。
    她们好说话,薄若幽也省了心力,接下来两日,又带着周良跑了母亲留下的铺子数处,她将母亲的陪嫁产业交给程蕴之统总,总不至于令程蕴之似先前那般作难。
    到了初七这日,霍危楼一早便在程宅相候,后与父女二人一并往相国寺去,此番法事要做整整七日,薄若幽要在寺中行七日斋礼。
    薄若幽和程蕴之乘马车,霍危楼则御马而行,待出了城,便见城外一片冬日萧瑟,幸而天上日头高悬,倒也不如何冷,望着这天色,薄若想起霍轻鸿提过的祈雨雪道场,便与霍危楼说话,“已经一月多不见落雨了,今年第一场初雪也未至,世子说过的道场可还摆着?”
    霍危楼道:“已经停了,钦天监说这月必定落雪。”
    薄若幽了然,待马车到了相国寺,薄若幽和程蕴之先去供奉的牌位前祭拜,待第一场法事做完,日头便已西斜,程蕴之不必在寺内久留,便留下良婶照顾,自己当先回城。
    霍危楼则在相国寺陪了她三日,待到了第三日下午,路柯来寻,说陛下有诏,他方才回京入宫面圣,余下三日,薄若幽则在寺内安心斋戒祈福,已慰父亲母亲在天之灵。
    到了冬月十三,早间最后一场法事做完,这七日便算圆满,薄若幽与众位师父道谢,又在佛堂诵了半个时辰经文方才准备告辞离开,下山门时,薄若幽竟被一人喊住。
    “薄仵作——”
    这一声清越有力,薄若幽驻足回身,竟看到个熟悉的面孔,来人青衫落拓,清俊文雅,正是多日不见的刘焱,薄若幽微讶一瞬,未曾想过会在此地见到他。
    “刘公子?”
    刘焱快步上前来,拱手行礼,“是在下唐突了,如今该称县主才是。”
    薄若幽弯了弯唇,“刘公子不必多礼,今日并非佛诞,刘公子此来是……”
    刘焱闻言眼神暗了暗,“我们府上本就在此供有香火,自从前次家里出事之后,父亲他们更信佛,说是家人造了业障,多行善事才可化解,因此我几乎半月便要来寺中一次。”
    刘家的案子已过数月,薄若幽如今想起来也满心唏嘘,这时刘焱又问她怎会在此,口中还道:“我听世子说县主又帮着衙门破了两桩案子,其中一桩还是十多年前的旧案。”
    薄若幽先道为父母做法事,而后疑惑道:“世子?霍国公世子?”
    “正是,前些日子城南摆了祈雨雪的道场,乃是城中几家有爵位的府邸和太常寺一并牵头,我们府上如今虽失了爵位,却还是尽了份心意,世子对县主颇为感佩,那时有人提起侯爷与县主婚约之时,世子便说起过县主为仵作之事。”
    刘焱说的含蓄,“那时有人听说过县主如今在衙门帮忙,颇不相信,世子便将县主功绩一并道来,令大家颇为叹服。”
    薄若幽听来便能想到那般场合会有许多人质疑,仵作为贱役,可她却要嫁给武昭侯,自会惹来瞩目与非议,她仿佛能想到霍轻鸿眉飞色舞夸赞她的模样,他身份尊贵,又是武昭侯最疼爱的弟弟,那般言辞乃是堵别人的嘴。
    薄若幽心底生暖,“不敢称功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她到底与刘焱不熟,寒暄几句便告辞下了山门,山门之下,早有侯府侍从相候,她上马车回京,先去了侯府,得知霍危楼入宫未回才又归家。
    在寺内行斋礼也颇为疲惫,薄若幽陪着程蕴之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却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寒风声,她拢了拢锦被再度沉睡,第二日一早睁眼时,发觉窗外天光尤其明亮,她一时疑惑自己醒晚了,待更衣起身推开窗棂去看,却看见满目晶莹皓白!
    昨夜竟落了一场大雪!
    寒意扑面而来,薄若幽却眼底生亮,细絮般的雪沫仍在飞舞,她心思雀跃的出了门。
    她走去雪地里,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回头看去,雪地上一串小巧脚印,她笑意一绽,忙往前院上房去,可她还未走到院门口,却见吴襄跟在周良身后,正从府门方向而来。
    她站住脚,笑意缓缓淡了。
    吴襄看到她,也忙加快脚步朝她走了过来。
    第170章 九回肠02
    “有案子。”吴襄开门见山, 面色严峻。
    薄若幽见吴襄入府便知又有案子,可看了眼天色,狐疑道:“何时生的案子?怎这样早?”
    “两日之前便有人入城报官, 说自家孩子走失了,当时我还让侯炀带着人出城帮忙找寻, 却始终无果, 今天天刚亮那家仆从便入城到了府衙, 说孩子找到了。”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声,“孩子遇害了”
    吴襄点头,“是, 我还未出城看, 可此番来回路远,我便先来找你了。”
    雪絮纷飞,清晨的寒风刮在人脸上, 刀子般割人,薄若幽很快点头, “你等等。”
    她说完跑进前院, 正碰上程蕴之起身出来,他身上披了件厚厚的毛领斗篷, 看到薄若幽急匆匆的,又见吴襄站在院门口, 便知不好,“有案子了?”
    “城外有一家小孩子没了, 我去看看。”
    良婶已备好早膳, 薄若幽让良叔装了一碟子豆糕便回房更衣,因着下雪,她身上也穿了件月白绣兰纹的厚斗篷, 又将箱笼戴上,便跟着吴襄离了家。
    程蕴之站在檐下,眼底却泛起了忧色。
    走在路上,薄若幽一边吃着豆糕一边听马车外吴襄说话,“这家家主姓文,并非京城人士,是从洛州过来,为了相国寺佛诞法事来的,他们十月初三到了相国寺山下,后来先参加了十月初五达摩祖师佛诞法会,本想回洛州的,可因本月十七乃是阿弥陀佛佛诞,所以他们多留了一月,寻常住在相国寺山脚下的客栈里。”
    “两日之前,也就是十二那日,她们的仆从入城报官,说家里的小少爷走丢了,侯炀带了三个人出城帮忙找人,可找遍了相国寺山下的小镇,又找遍了相国寺前山,都未曾发现文家小少爷的踪影,当时怀疑文小少爷被拐子拐走,这夫妻二人很是伤心。”
    “寻常这样的案子,都是先录个失踪在案,若真是被拐子拐走,官府能做的实在有限,当日回来,侯炀带着人去画了画像,又在城门和城内查了一遍,也未找到人,便怀疑是南下往洛州的方向去了,衙门将此事告诉文家人,文家又立刻派人往洛州去,打算路上好生找寻,实在不行,回洛州去找洛州府衙报官。”
    薄若幽听得蹙眉,“文老爷夫妻并未离开?”
    “文夫人因不见孩子病倒了,不宜赶路,因此文家先派了仆人回去。”
    薄若幽又问:“孩子多大?”
    “刚六岁。”吴襄叹了口气。
    薄若幽心头一紧,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斗篷,她又忽而想起,“十二那日我也在相国寺,近来相国寺的确在准备十七那日的佛诞法会,寺内香客如云,可有说孩子是如何丢的”
    吴襄倒不知此事,“你为何在相国寺?”
    薄若幽道:“为我父亲母亲做忌日法事,从初七开始到昨天,昨天下午我才回京,这七日我一直在相国寺内行斋礼。”
    吴襄面露恍然,又道:“说孩子是在山门之外丢的,相国寺这几日在山门下设了粥棚施善粥,今年京城周围并无天灾,去喝粥的也大都是京城内外的百姓,为求个好意头,因此这几日山门下的小镇上颇为热闹,孩子便是在粥棚附近走丢的,走丢的时间是十一日晚间,当时文家人着急的在镇子上找了半夜,还去相国寺问过,实在没法子第二日一早才来报官。”
    薄若幽昨日才从相国寺归来,自然知道这几日寺内寺外皆是游人如织,这时吴襄又道:“昨日孩子是在相国寺后山找到的。”
    吴襄眼神暗了暗,“不知他如何会去后山,前山后山离的极远,也怪当日侯炀他们找完了镇子和前山天色便暗了,想着孩子不会一个人跑去后山便未找过去。”
    “那又是如何发现的?”
    “是相国寺的小沙弥昨天下午在后山练功的时候发现的,寺内养了几只野猫,野猫循着味儿跑进林子,他们觉得不对劲跟过去,这便发现了孩子的尸体。”
    吴襄语声渐渐沉重,死的是个六岁的男童,发现男童尸体的也是一群半大孩子,可想而知当时他们多么惊恐。
    “寺里知道有人丢了孩子,昨夜便将文老爷请进了寺内,文老爷一眼认出正是自家孩子,当时便悲痛欲绝,那时时辰太晚,因此今日黎明时分他们才派人入城报官府。”
    薄若幽听完算是理清了前后因果,想着是个六岁的孩子遇害,一时想不通是何人要对个孩子下手,然而未见到尸体,是意外也不一定,她便定下心来不做设想。
    连夜的初雪令城外原野也披上了素白,他们一路往南山去,走在半路,雪沫渐密,寒风窜进马车里,薄若幽手脚有些冰凉,抬眼远望,洛河河面上结了冰凌,两岸是缟素般望不到边的皓白,而更远些的汀山群峰上,亦是银装白头。
    相国寺建寺百年,又有皇家扶持,如今已是大周第一佛寺,年初时林昭南下,便是要将法门寺的佛门典籍送来相国寺收藏,从京城出来,沿着官道走十来里路便往东南的大道拐去,再走十里路,便到了南山,南山与汀山相距不远,却是一座山势缓秀的独峰,相国寺仿照法门寺那般依山而建,却比法门寺更恢弘庄严。
    因来此拜佛者众多,且住在京城日日往返也颇为不便,于是山下逐渐形成了个小镇,镇上距离山门有百丈距离,免得扰了寺中清净,其中客栈酒家集市齐备,逢年过节,或者临近诸佛圣诞,皆游人如织,繁华热闹。
    薄若幽是京城人士,前两次来相国寺亦有正事,因此在今日之前,她还从未往那集镇上去,今日马车过山门未停,他们直奔远处的客栈寻文老爷夫妇。
    所谓集镇,也不过一条主街贯穿二里,客栈与铺子临街而立,巷子深处又有些民居,此时不过午时前后,因雪下得越来越密,街上难见行人,只从一户户半掩的门扉中窥见其内宾客满盈。
    文老爷夫妇住在街上名为“梵音”的客栈,镇子上来往的多为礼佛之人,因此各处店铺皆取些迎合佛家颇有禅意之名,吴襄到了店们前下马,薄若幽亦跟着下了马车,刚走上门前台阶,她便觉得古怪。
    别处店门虽也紧闭,可至少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可此处门内,却是静悄悄的。
    吴襄叫门,很快便有人从内将门打开,薄若幽一眼看到了个蓝衫伙计,那伙计看了一眼吴襄身上的衙门公服,回头喊道:“衙差大哥,你们等的官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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