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怒涛,是火海,是炼狱。他要走进去了。
    自己的最后准备还差些什么?李善斌去银行柜台取了四万八千九百二十一元——他工资卡上的所有钱。他的计划用不着这么多现金,大多数是留给家里的。他猜想或许卡会很快冻结,只要警察查到他头上。不能心存侥幸。
    他在银行边的小超市买了瓶潘婷洗发水,女儿喜欢这个贵牌子,另加一条硬壳红双喜,本来要买两条的,仔细盘算后,觉得一条勉强也够,给家里多留点钱。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收银机旁边陈列着健达缤纷乐,那是李怡诺最爱吃的巧克力品种,便问一共有几条。
    “都在这里了。”老板操着贵州口音的普通话说。
    那就是五条。
    老板的口音让李善斌觉得亲切,他记得之前好像来过一次这家小超市,既然这样,就多采购一点东西吧。
    他拿了五条缤纷乐,又取了三袋儿子最喜欢的开心果放在柜台上。
    “还要点其他什么东西吗?”老板瞅着他问。
    李善斌犹豫了一下,他在心里盘算女儿和儿子的诸般愿望,还有老母亲一直念叨的一口好锅。说起缺的东西,家里太多了,远远不是这家小超市里能买全的。他摇了摇头,说就这样吧。
    老板点点头,像是有些遗憾,看看货又看看李善斌。李善斌催他结账,老板说你等等,居然又从收银台底下翻出两条健达缤纷乐来。
    “你是说都要,对吧。”他打量着李善斌,仿佛要看看他会否反悔。
    李善斌笑起来,说都要。
    老板帮他把货品放进塑料袋里,说你来过我这儿吧,老客人了,下次来给你打九折。李善斌说来过一次,他把自己的贵州口音放出来一点,说咱们是老乡啊。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李善斌觉得自己应该不会第三次进这家店了。
    然而毒辣的日头晒在身上,李善斌忽而又想,应该再多买点冰淇淋回去,从这里骑回家,速度快点还化不了。他走回店里,冲老板笑笑。老板在打电话,看见李善斌折返,陡然一愣,“啪”地把听筒搁回座机。
    李善斌盯着老板,慢慢收了笑。老板一寸一寸挤出笑来,问还想要点啥。李善斌视线下移,老板的右手兀自紧紧抓着听筒,青筋暴出,然后又蜂蜇一样把手松开,缩进柜台下面去了。
    李善斌紧贴着收银台,老板往后闪躲,地方就这么点大,他很快意识到无处可逃。努力向上提的嘴角、抽动的左边眼角、翕张的鼻孔,脸上的各个部位根本无法协作完成名为“镇定”的指令,都想各自找个地方藏起来。
    李善斌忽然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如此惧怕自己。
    “打电话?”他问。
    “没有啊。”
    “打给谁?”
    “哦哦,老婆,我老婆。”
    李善斌冲他轻轻摇头。
    “知道是什么案子吗?”他问。
    老板的脸上像是中了一拳,耸眉咧嘴,额头沁出细汗,用颤抖的气音发出“哈”的疑问。
    “那就是知道咯。”李善斌点点头。
    “没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脸皮已经发白。
    “看你那么怕我,多少是知道一点吧。”
    李善斌拿手指指电话,老板连忙抖着手把电话推过去。
    李善斌握住听筒,定了定神,心里掠过女儿的模样。其实他也怕,但这个时候不能露怯。老板已经报警了,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其他?他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李善斌操着贵州普通话,把喉咙压扁,学着老板的声线说。
    “刚才搞错了,应该是搞错了。”
    “搞错了?你不是说看了好几眼,就是上个月来过的那个人吗,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电话那头说。
    “刚才他又回来买了两根冰棍,我和他说了两句话,这是个刚到上海两个月的安徽人,到我这里买过三四次了,不是只来过一次的那个。两个人的鼻子有点像我给搞混了,所以赶快再打个电话来,省得你们白跑一次。”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电话。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诉我,我们不怕白跑的。”
    “行,好的好的,一定。”
    李善斌搁下电话,老板已经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脸,连声说:“搞错了,确实是我搞错了。”
    “你没搞错,你心里知道的。”
    老板又变成了先前那种夹在哭笑之间的表情:“我不会说的,我绝对不会再打电话了。”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竖起来。
    “五个钟头,你忍得住吗?”
    老板微微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五个钟头以后,你可以打电话报警。”
    老板露出他最谄媚的笑容,说:“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李善斌把电话机上的线拔了,用手拽一拽,老板连忙把电话线的另一头从墙上拔下来,整根交给李善斌。
    “你有手机的吧。”
    老板飞快地摸出手机放在柜台上。
    李善斌卸下电池板,把手机推回去。
    “其实,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地方买手机电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别人的电话打。”
    “哎呀哎呀,”老板急了,“您给我一条路走,我怎么会不知好歹,怎么会嘛,您都说了五个钟头,我要是这都熬不住,急着去投胎啊。别说五个钟头,我跟您保证,这五天里我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的!”
    李善斌把塑料袋里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拿出来,把电话线和电池板装进去,扎起袋子,轻轻拍了拍,然后推还给老板。
    “五个钟头,五个钟头以后,不管我怎么样,你肯定是安全的。”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着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放进自行车前兜里。跨上车的时候,他看见老板从店里赶出来,把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日本人似的给他鞠了个深躬。
    他骑起来,两边的景物夹道矗立,将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他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就此开始了。
    第10章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老冯打电话给王兴报告突破性线索的半小时后,一把与监控录像中男子所购买的同品牌同规格的锯子就被送到了“六一三”碎尸案专案组。经鉴定,这款锯子的锯齿形态和齿间距,可以形成与尸块相符的伤口。王兴召开专案组会议,确定录像上的不明男子,为本案头号嫌犯。
    不明男子只有一个像素不太清晰的侧面。王兴把原来的五个组压缩,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手去跟原有的线索,抽调出来的大部人马另分两组:一组去比对公安系统全国数据库里所有符合基本年龄性别特征的有案底的人,因为图像不够清晰,这工作基本要靠人眼分辨;另一组上街。
    王兴把其他人派完,最后问老冯愿意去哪个组。老冯说上街。
    王兴看着他嘿嘿直笑,忽然大吼一声:“老冯!”
    老冯愣怔着,慢慢站起来。
    “老冯你这么多年怎么干活的,大家都看着,现在是绿叶熬成红花。这个案子要是能破,你这个大功逃不了,而且我个人特别希望最后老冯你是首功。我在这里说一个事,接下来要是110平台接了线索,优先分给老冯,有没有意见?”王兴大声说。
    老冯有点傻,不知道在这样轰然沸腾的场面里该做何反应。要立个功,他咧着嘴在一群刑警中间想,临老了,有一个可以和冯小瑶说的案子,将会是……自己破的吗?
    刑警们笑闹一阵,舒缓了连日的压力,摩拳擦掌领了新任务干活去了。反倒是留在原本组里的人颇有些吃味。现在侦破形势已经倒转,本来不算方向的方向上居然有了突破,连嫌疑人的相貌都有了,可他们这条查被害人身份的线,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儿曙光。最初步的筛查刚刚过半,后面真要做下去,还有巨大的工作量,留着他们,不过是备着万一罢了。
    上街指的是拿着照片去做细致的走访。因为现在只是从逻辑上判断不明男子有重大嫌疑,尚没有直接的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联系起来,所以不能把他的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老冯那么多年的走访工作做下来,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有耐心,每个点都做得很细致,坏处是速度慢,好处是确保把足够多的信息传递给工作对象,并且通过充分交流建立信任感。他会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一旦对方发现情况,往往会直接打老冯的电话,而不是110。
    上街的每个刑警都会划分区域,王兴还是让老冯先挑。如果把发现尸袋的地点连一个圈,虽然专案组判断凶手对该区域相当熟悉,但这个圈应该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区。广安超市离这个圈有一定的距离,老冯选择广安超市和抛尸圈的中间区域作为自己走访区的时候,王兴冲他挑了个拇指,认同这是最可能发现不明男子踪迹的地方。
    六月三十日下午,老冯接到了便利店贵州老板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的挂断颇有些仓促,老冯理解这是老板发现一个极度危险的嫌疑人时的慌乱反应。但是很快又来了第二通电话。第二通电话里,老板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搞错了。
    老冯看了一下两通电话的间隔时间。
    五十一秒。
    老板说,那个顾客又回店里,挑了两根冰棍结账,其间他们聊了几句,老板确认这不是警察在找的人。老冯反复模拟这一系列动作,不是说五十一秒里绝对完不成,但是非常非常紧。
    老冯拨回去,想再问问清楚,但是店里的电话一直不通。他从工作本里翻出老板手机号码打过去,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老冯离便利店并不太远,他决定骑过去看看情况。
    老冯走进便利店的时候,离他接到第二个电话,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老板看到他有点懵,老冯说你刚才一直在打电话啊,老板摇摇头说没有啊,你打我电话啦,老冯说你店里的座机和你手机都打了,全都打不通,稍微有点担心,过来看一眼,问问清楚。说到这个时候,老冯终于发现,老板的表情有点不寻常,再仔细一打量,老板的手紧紧按着柜台上的电话座机。老冯对物件的观察力要胜过对人的观察力,当下就觉得电话机有哪里不寻常,琢磨了一下,便意识到电话线没了。
    “你把电话线拔了?”
    “不是我拔的。”
    老冯精神一振:“哦?说说看。”
    老板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这就不怪我咯,他用贵州话咕哝了一句。老冯听不懂,问他说了啥,老板眼睛往店门外一溜,忽地又紧张起来,说警官你先等我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店去,赶在拾荒者前面把塑料袋从垃圾筒里捞出来。
    “我是被逼的,你们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啊。”他一边给手机安装电板,一边对老冯说。
    老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警官,我这个线索是不是很关键,抓到了人,我这里会有奖励吗?我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我看那个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他说的是五小时?”
    “对的,五小时,现在才刚过不到半个小时。”
    “如果今天能够抓到人,而且抓对了人,你肯定有功,我给你申请奖金。”
    “一定要抓住啊,否则我怕我有麻烦,我在这里开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板把老冯拉到马路上,往前指指:“他骑车走的时候,我在后面看着的,他在前面那个路口往右拐了。”
    老冯一拍他肩膀,说有你的啊。
    “还有,警官,那个人最后出店时看了眼冰柜,他可能真是为了买冷饮才回来的。要是那样的话,他绝对住得不远。”
    老冯心里更有谱了,嫌疑人电话里脱口说的买两根冰棍,应该就是他原本的想法。这么热的天,不是路程五分钟之内,不会想着带冷饮回去。前方十字路口右转,自行车程五分钟,也就是大约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域,住宅优先。
    五小时,嫌疑人一定是打了余量的。他可能要一定的时间作逃亡准备,也可能有一件必须优先处理的事情。真实所需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小时,也许两个半小时,然后他就远走高飞了。现在,自己最多还有两小时。
    老冯不贪功,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靠他一个人是没办法在两小时里细细梳理一遍的。他当即上报王兴,王兴下令上街组的所有刑警,以最快的速度,着便衣进入该区域,同时给区域内所有交警协警分发嫌疑人照片。
    半个多小时后,即下午四点二十三分,一组刑警报告了收获。有人认出了照片上的嫌疑人——刚搬到该区两三个月的一家新住客的一员,下午早些时候,嫌疑人被目击者看见骑车回家。
    “好像没看见他出来。”目击者——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对刑警说。
    四点二十六分,老冯进入已被便衣刑警包围的目标区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算是镇上比较中心的地方,那些五层高的住宅楼在半个世纪前非常显眼。周围的农田在最近几十年的城市化里变成马路和楼房,一轮又一轮的侵蚀让这儿发炎流脓长成恶瘤。这里的每一幢楼至少被加盖了一层半到两层,楼与楼之间是高低起伏的铁皮顶简易房,形成了以每两三幢楼为中心的一个又一个街区。其实根本称不上街,只是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挤压出了各种曲里拐弯紧贴房子的小径。几年之内这里一定会被平整掉,但现在,老冯见到的还是一派鱼龙混杂的浑浊场面。
    老冯从大路拐进去,仿如踏足一片虫蛀斑斑的老叶,而主脉不过寻常上海弄堂的宽度。顺着主脉走五十米,跛了左脚的目击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摇着蒲扇,从他身后的细径往里走就是嫌疑人居住的破楼。时间紧急,又怕打草惊蛇,现在还没能锁定嫌疑人确切的住处,只知道他和老母亲及一对儿女住在三楼。
    对公安来说,这是最难抓人的地方,地形复杂且四通八达,天然的治安洼地。老冯一进来就明白,目击者所谓“没见他出来”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嫌疑人可以走的路太多了。现下调集过来的十多个警察,远无法形成真正的包围态势,拿来围住目标那幢楼还勉勉强强。
    四点三十四分,王兴赶到,主持行动。此时通过对一楼二楼居民的走访,已把目标缩小到三楼的两户人家,再多给一点时间,应该可以锁定。王兴决定不等了,两户人家同时敲门,在一户开门的时候,另一户如果没动静就强行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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